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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子玄衫,参见师叔。”玄衣道士恭恭敬敬地行了道礼。

    “哈哈哈哈,没想到你还真的会来见我。”青衣转过身来,不羁的脸上带着那高傲的笑容:“别来无恙,玄衫。”

    玄衫抬起头,注视着青衣的脸,良久,黯然笑道:“师叔这些年苍老了许多。”

    “我本就长你二十岁,老是应该的,”青衣眼中熠熠放光,忽地话锋一转,“——现在你还痴妄吗,玄衫?”

    “弟子不曾痴,也不曾妄,何来痴妄一说?”玄衫浅笑着,脸上表情依旧恭敬。

    “呵呵,哈哈!玄衫,你这辈子注定了深陷泥潭。”青衣重新执起一壶酒,送到嘴边。

    “泥潭早就挖好,弟子一直在其中,不曾动过,又怎会深陷?而挖泥潭的人,正是师叔您。”玄衫走上前,也拿了一壶酒。

    青衣坐下,仰头看着玄衫的脸,无可奈何:“当年我不该把你捡回去。”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师叔本性良善?自然是不忍心见我在密林之中冻死。”玄衫笑着。

    “捡回去不该让你跟随师兄。”青衣闭上了眼睛。

    “跟自是要跟的,否则我也不可能从师父那里学到那么多的本事。”玄衫笑容不减。

    “那你为什么后来要杀了他?就因为师父打算传他衣钵?”青衣猛然睁开了眼睛,直视玄衫。

    “因为师公没有传给您。”玄衫简单地回答。

    青衣站起身来,苦笑:“我不该告诉你我的身世。”

    “是我无意中听到的,当时您正在和师公谈道法。”玄衫喝了一口酒。

    “你不该伸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师兄后,还意欲谋杀我师父,结果被人发现,否则我不会赶你下山。”青衣背对着玄衫,从酒壶中痛饮。他回想起玄衫下山之前那复杂的眼神,以及他说的五年之期。

    “那是因为他仍然不想将衣钵传给您,我为您不平。”玄衫语气依然恭敬。

    “那么乱世呢,为什么你要颠覆大民?”青衣转身,眼中微微发红。

    “因为那本来应该是您的江山,您祖先的江山。”玄衫笑得更加舒心,他上前一步问道,“现在我该问了,为什么您总是不肯接受、接受我?为什么我杀了您的师兄,逐了您的师父,夺了您的天下,您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青衣苦笑,不回答。

    “您不是常说‘世间万物皆有情’么?您所爱的人不是已经离你而去了吗?您不是说‘情’足以敌万物吗?”玄衫脸上平静。

    青衣哈哈大笑:“玄衫,你错了。你还不理解什么叫做‘情’。我今日来见你,只是想看看你是否已经顿悟,不想你依旧迷茫。既然如此,我想我还是不应久留。”

    “您觉得您走得了吗?”玄衫露出了阴郁的神情:“酒中有迷药。”

    “玄衫,十年前我犯了一次错误,是不会再犯的。”青衣大笑着,蓦地抬手,在玄衫反应过来之前点了他的穴道,“人不能犯两次错误,同样我也不能每次都中你的迷药。”

    蓝色的身影飞快地从窗户离开了,留下了一个被点住了穴道站在空荡荡的酒楼二楼的道士,以及,默默的风啸。

    雨云渐渐飘到了城东。

    “驸马,下雨了。而且越下越大。”马车夫迫不及待地掀开马车的帘子哭丧着脸,此时他已经被淋得湿透,伸进来的水光光的脸上很是纳闷的模样。

    刚才,炸雷突起的时候,他听到了马车里的喧闹,但是没有向里面看,假如他看到了,或许会感到十分惊奇。

    还原一下方才车内的情景,是这样的……

    “啊,啊,雷,打雷了。”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怜筝公主忽然从原先醉倒的沉默中爆发出一阵惊呼,瑟瑟发抖,缩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她醉眼朦胧,神志恍惚,心中只剩下了恐慌,想着寻找一个可以保护的寄托,而这个被她误认为是寄托的东西,从酒楼出来之后就一直抱着她,向她传递着自己身上的热量。

    枫灵惊讶地看到怜筝此时的软弱,手忙脚乱地拥着她。怜筝居然如此怕打雷。

    “怜筝,不怕,不怕。”她不住地说着,试图缓解她的恐怖,怜筝起初安静下来,却在下一个雷滚过的时候又不安地发起抖来。枫灵伸出手,捂住怜筝的耳朵,心中也是慌张,雷声滚滚,隆隆不断,她的手便一直那样捂着,手心中也有了汗。

    这一切,莽撞的车夫都没有看见,也没有考虑到驸马在车里会不会有什么不方便,只是径直掀开了车帘,哭丧着脸向驸马报告自己的惨状。

    显然,他的忽然举动使似乎正在沉思的驸马爷愣了一小会儿。

    “是么——”枫灵同情地看着车夫,想起了方才饮酒时候晴空万里的模样,又为难地看着终于再度平静的睡着了的怜筝。不多时她忽地有了决定:“此处距宫里还有一段距离,夜里雨路难行,那么就先不回宫了。咱们先回府,待雨停之后再送公主回宫。”

    “遵命。”马车夫忙不迭地放下帘子,没有顾得上考虑方才在马车中看到的景象,重新坐上车辕,奋力挥起了手中的马鞭。马儿吃痛,奔跑起来,向不远处的平逸侯府驰去。

    林尉正在揣摩驸马今日是不是又要留宿宫中的时候,卷过了一阵狂风,劈来了一道惊雷,一道闪光将半边天空都照亮了,倏尔便下起了大雨,他急忙跑进了大厅,抖着身上的水,不住嘟囔着,怀疑是不是雷公伤寒了,居然下了这么大的雨。

    “居然下雨了,”田谦迷迷糊糊地从房中走出来,身上的衣服尚未穿齐整,看得出来是马马虎虎寻了一件就穿出来了,他正揉着眼睛,看到了一脸诧异的林尉,问道,“驸马人呢?还未回来?”

    “田爷昨夜匆匆回来,应该多睡一会儿,”林尉讨好笑道,“驸马现在尚未回来,也不知道今夜是宿在府中还是……”

    “嘘,”田谦忽然上前捂住他的嘴,侧耳听了一阵,说,“你听听是不是有人在叫门。”

    林尉忽然被人堵住了嘴,正不适意,担心自己是不是惹到了这个脾气随意的小田爷,听他这么一说才仔细起来。外面雨声噼里啪啦,时不时有一阵雷滚过,十分吵闹。

    终于,两人同时听到雨声之中夹杂着某个男人的叫骂:“老子敲门敲了半天,待会儿都能游泳了!再不开门老子就把这门叫马踢碎了!开门,都聋了吗?”

    这时候,林尉知道是驸马的车夫驾车回来了,没准驸马也在,于是也没顾得上叫人,亲自冒雨跑到门边将拴上的门打开。只见一身水淋淋的车夫眼中愤恨不已,径直闯进来,把瘦小的林尉撞得后退了好几步,只觉得眼前飞来一座巨山一般。

    “你——”林尉气恼不已,指着车夫只想大骂一通:一个车夫居然敢对管家无礼。车夫一下子看清了开门的居然是管家林尉,登时紧张一阵,却又眼珠一转,急忙道:“您别急,先把驸马和公主请进来,快些拿伞,雨势实在太大,两位主子没法从马车里出来。”

    两人正说着,再回头却看见田谦手里拿着一把伞已经登上了马车。

    田谦掀开马车车帘笑道:“师妹快些出来吧。”枫灵愕然望了他一眼,抱着怜筝缓慢移出来,再向车夫和林尉看去,看到两人面上表情平静,知道田谦的失礼称呼没有引起他们注意,这才舒了口气,皱眉瞪了田谦一眼,从车上下来。

    林尉看到驸马抱着公主下了车后脚步匆匆,而跟在她身后的田谦也是一阵疾步小跑,速度刚好比驸马快那么一些,手上的伞只遮住了一个人,却不是枫灵,是正在熟睡的公主。

    “这样也睡得着,好奇怪。”林尉一面撑起伞来为枫灵遮雨急急忙忙引路,一面想着这公主怎么这么能睡的问题。

    “不必遮我,林管家,”枫灵小跑着的声音依旧淡定,“先遮住公主吧。”林尉惊讶地将伞向前移,可是由于枫灵跑得太快他跟不上,只好作罢。车夫看着这几个人匆匆跑向墨怜阁的模样只觉得好笑,猛然打了个喷嚏,叫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淋雨。再看看而驸马似乎没意识到自己是在淋雨一般,黑夜里白色的影子在雨帘中穿过。

    当林尉**的手点燃了墨怜阁里的蜡烛时,墨怜阁自建成以来第一次住进了这家的女主人。

    “驸马——”林尉刚刚张开口,想说什么,却被枫灵轻轻的声音打断了:“小声些,别惊扰了公主。”

    林尉收声,看着驸马正在把公主安置在床上,顿时觉得自己有些手足无措。他虽然是驸马府的管家,这辈子却是第一次见到公主。早在从前他就听说过,怜筝公主是个刁蛮任性的女子,从来最喜欢四处乱逛,虽然聪明伶俐但是却不喜欢做女儿家常做的事情,最常玩的是失踪,不过最长的一次也就是一个多月。今日睡着了的怜筝面上沉静如水,虽然掩饰不住那种活泼的天性,但至少不似外人所说得那般凶神恶煞的模样,只觉得睡着时候楚楚动人。林尉不自觉地咧嘴笑了,看来外面传言果然不可靠。

    “好了,我们都先出去吧,把这身**的衣裳都换了。”枫灵疲倦地走到了门边,轻声吩咐两人出去,然后自己也带上门向彻阁走去。

    田谦默不作声地出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正好看到了站在游廊里的田许,看来是刚刚回到府中,身上还有些湿,正看着外面的雨帘发呆,宽厚的表情一如平时,只是身后站了一头驴,使这时的画面略显玩笑了些。

    “大哥,你回来了。”田谦笑着朝田许走去,看到他衣衫不甚整齐,奇怪地问道,“怎么,以大哥的身手也会被浇成这个样子,如此狼狈?还有,这位驴兄难不成是大哥新的坐骑?”他戏谑地向那驴伸出了手,却被驴的一声长嘶止住了。

    “还不是为了这个‘小疯’,我几乎是抱着它回来的——主子是不是已经回来了?我见到马车停在外面。”

    得知了枫灵已经回来,田许点了点头,放心了许多,忽然脸色又沉了下来,低声说道:“爱笙小姐,她已经走了吗?”

    “嗯,墨卢王伤得很重,爱笙放心不下,已经走了。”田谦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想那墨翟这般不念手足之情,竟放毒箭。只希望王可以可以平安渡过,无危无险。”

    “嗯——”田许低头想着什么,不再说话,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一身湿衣服。

    “爱笙。”看到彻阁里的灯光,枫灵推门而入,习惯性地喊出了这个名字,却没有见到平素看到的人,只见到一个年纪十分幼小的使女正在整理床铺,这才想起爱笙说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离开,现在大概是已经走了。

    “奴婢见过驸马,您刚才说什么?”使女跪在地上,低着头,似乎很羞涩的模样。

    “噢,”枫灵望了她一眼,笑着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你出去吧。”

    更换了湿衣服,枫灵坐在桌旁,案上有一盏已经沏好的茶水,看来是担心驸马伤寒的林尉派人沏的。枫灵轻轻将茶盖碗掀开,热腾腾的白气给人以十分安定的感觉。茶很香,是枫灵最喜欢的茉莉花茶。

    “花茶。”枫灵默默地将茶碗送到嘴边,缓缓地吹去一层热,将淡黄色的茶水送入喉中。说起来,倒是许久没有喝花茶了,因为她性喜寒凉却又经常上火的缘故,爱笙已经在潜移默化之中给她养成了喝绿茶的习惯。但是今天喝了这花茶,却叫她想起了一段有趣的回忆。

    那时是怜筝被迫禁足的日子,枫灵在怜筝眼中依旧是以男子身份出现的时候。

    也许是怜筝机关算尽,枫灵再也不会上当傻乎乎地靠近床边被公主要挟,每次不得不住在流筝宫的时候也总是往书房跑,在那里读书,有时候一读就是一夜。

    怜筝公主被禁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却是足以翻天的事情,她为了不能时常到宫外去而心烦意乱,于是捉弄驸马、要挟他带她出宫成了她的一大乐趣。

    “咦?”怜筝猛然抽出了枫灵手里的书,煞有介事地翻了翻,一脸严肃,“又是‘战国策’,你累不累啊?每日里除了四书就是五经,好容易都看了一遍,怎么又开始看战国策了?小心眼睛累坏了,成天看人时候都眯着个眼睛,看起来色迷迷的。”她顿了顿,注视了一下一脸茫然的枫灵说道,“你其实看起来就是色迷迷的样子。”

    “噗嗤。”端茶进书房的爱笙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却还是低着头,向公主请安,走到书桌前面把茶放下,轻声说道,“驸马请用茶。”

    “多谢。”枫灵点了点头,抬起头来向着爱笙微笑了一下,伸手掀开茶碗盖,铁观音脉脉的香气顿时溢散开来。

    爱笙也向着枫灵微笑,却看到怜筝玩味的眼神,忙匆匆地退出了书房。

    “唉,为什么你的书童长得这么清秀?”正在喝茶的枫灵背上猛然挨了一下,一时呛住了,咳嗽起来,只觉得好笑。

    “怎么?公主对我的书童感兴趣?”枫灵笑着将茶碗放下,侧过身子来看着怜筝,“若是这样,我可以将他送给你。”

    “说、说什么呢?”怜筝红了脸,撇撇嘴道,“我才不要。”顿了顿,她嘿嘿一笑,“就算我要,你也不一定舍得给。”眼神里的暧昧叫枫灵不禁一哆嗦,想起了新婚之夜她问的问题,心中嘀咕道:“这个公主定然是《汉书》看得多了。”

    于是枫灵不再理会她,只是低头自己笑了一下,又拿过刚刚被怜筝抽走的书继续看起来。

    “你、你能不能别再看书了?你就不能稍微有趣那么一点吗?”怜筝有些生气枫灵对她的无视,再度将枫灵手中的书本抽走。

    “有趣?怎么个有趣法?”枫灵终于把眼睛从书本上移开,抬起头来看着盛气凌人的怜筝。

    也许是她过于直白的注视使怜筝感到了些微不适,脸上莫名开始发烧。她毫不犹豫地伸手将枫灵的头向下压着,着慌道,“别看了,你还是看书吧——不,别,你还是别看书了,你、你陪我出宫!”

    “为什么?”枫灵觉得有些不适,伸手扣住了怜筝的手腕,轻轻一翻,将头抬起来,笑道,“我今日可没有惹着你,也没欠你什么,更没有违背什么誓约,你可拿不着我。”

    怜筝不屑地将手疾速抽出来,掩饰慌张一般嘟囔道:“那就拿着你不就是了?嗯——”她想了一会儿,道:“这样,我和你打赌,你若是输了,就带我出宫。”

    “我要赢了呢?”

    “那我就出去再也不来打扰你,让你看你的书。”

    枫灵衡量了一下利弊,仰起头来看着怜筝,微微一笑,站了起来:“赌什么?”

    怜筝也是一时想了这么个法儿,还真是不知道赌什么,眼珠一转,正好看到了桌子上的茶,顿时有了主意:“那就赌品茶好了!你要是能喝出我泡的茶之中的每一种材料,就算你赢!”

    说完不等枫灵点头,怜筝就跑了出去准备茶叶和茶具……

    桌上一字排开十几个茶碗,里面盛着各色茶水,一时间书房里茶香诱人,满室翩跹。枫灵看着公主郑重其事地准备了这么一大套工具,心中更加想笑,其实,她本就打算带公主出宫的,打不打赌,只是个形式。

    “等等。”怜筝拦住了枫灵伸向第一只茶碗的手,“先把眼睛蒙上,不然你一看就看出来了怎么办。”

    无可奈何,枫灵把眼睛蒙上。但这也有了新的麻烦,她没法把茶碗正确而又稳妥地送到自己的嘴边。

    “笨死了,就这样你也能考上状元?”怜筝一边嘲笑着,一边端起茶碗,给枫灵喂去,因为怕太烫,还无意识地吹了吹。这个动作叫在一旁续水的清儿醒儿大吃一惊,枫灵强压住心中的异样,仔细品尝着杯中清香的液体——“大红袍。”没喝下半口,她就说出了名字。

    怜筝诧异,不曾想到枫灵答得这么快,又换了一盏——“普洱。”

    “龙井。”

    “毛尖加龙井。”

    “普洱、龙井、毛尖。唔,还有铁观音。”这一盏枫灵喝了三口,才算勉强把茶的味道分清楚。

    就这样,枫灵一一尝过辨出了十几种茶水的材料,单一的或者混合的,仍旧没有失误。怜筝本来是可以耍赖的,但是在这种没有公证人的情况下,她心中起了争强好胜之心,居然一盏一盏地承认了枫灵的胜利。

    “碧螺春、猴魁、云针——还有吗?”咽下去一口茶水,枫灵表情依旧很轻松,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出过错。

    怜筝不由得心生敬佩,终于拿起了最后一盏茶说道:“最后一盏咯,是花茶,你说说有多少种花?”

    枫灵没有急着喝送上来的茶,而是先闻了一下,思忖片刻说道:“看来有茉莉还有槐花。”又凑上前去喝了一口,感到嘴中味道颇有些怪异:“还有菊花、金银花。”再喝一口:“桂花,白——白兰花,咦?好像还有一种味道。”枫灵越喝越觉得奇怪,终于再饮一大口——“行了行了别喝了,都喝没了。”怜筝得意地把杯子向后一撤,笑着说,“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还有一种花你没说出来,你输喽!”她轻轻把蒙在枫灵眼睛上的布解开,看到了枫灵错愕而又怪异的眼神。

    “咳咳,其实,公主,我想我喝出来了。”枫灵站起身来,尴尬地轻轻咳嗽着,喝了一肚子水,现在腹中多种不同的茶正在严肃地讨论着什么。她向外走去。

    “啊?不、不会吧。”怜筝难以置信地盯着枫灵,兴味索然。

    “不过公主不必失望,”枫灵向外走着,忽然转身回眸笑道,“看在公主怜悯我只是加了葱花而没有加腰花的份上,请公主快去换衣服,准备出宫吧。”

    “葱花?”一直在旁观的清儿、醒儿还有爱笙情不自禁地重复了一遍,一时间齐齐笑开。

    ……

    “主子,主子,醒一醒。”虽然枫灵缩在太师椅里睡着了的模样颇为奇特,但田许还是摇醒了她。

    “什么事,田许?”枫灵揉着惺忪睡眼起身。

    “主子,雨停了。”田许轻轻说着,又看了看门外,接着说,“公主她醒了。”

    “哦,”枫灵站起来,整理了自己褶皱的衣服,看到门外的怜筝正在注视着飞檐上泻下来的水流,似乎是故意不向彻阁看来一般,不禁笑了,“我也醒了。”

    入宫时候的马车很寂静,没有人说话,枫灵只是一直望着车外的月亮,她不知道不在她视线范围之内的怜筝在做什么。一路平坦,车进了皇宫。

    “公主慢走。”枫灵恭恭敬敬地将怜筝送进流筝宫,低着头,似乎不愿将自己的眼神和对方的脸接触一样。她躬身许久,待挺起身时却见怜筝依旧在通往流筝宫的路上走着,走得很慢。就在枫灵抬头的一瞬间,怜筝回头向枫灵望了一眼,这一眼时候,正值月上黄昏,月光从枫灵背后照到了怜筝脸上,那一刹,两人同时又都低下了头。

    枫灵急忙转身,蓦然想起一句词来——“晓月怜筝柱,春风忆镜台。”

    “晓月怜筝柱。”她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不再说话,闭上了眼。

    “田许,”枫灵合眼许久,没有转身,“公主已经回去了吧。”

    田许答道:“是。”

    “那你也回去吧,”枫灵转头看着田许说道,“今晚我得住在宫里,飘琴宫。”

    田许抬头看了看枫灵,又低下头说:“是。”

    枫灵点了点头,向飘琴宫走去。

    飘琴宫今夜果真是飘着琴曲的,这点连隔着墙的枫灵也知道了,因为越是走近飘琴宫,那激越的声调就越发直击心扉。

    奏乐者往往于音乐声中反映其本心,这一点是最初秦圣清教枫灵学琴的时候教给枫灵的,从那以后,枫灵每每听琴,总愿听出其中的真正意境,不是曲子的意境,而是奏乐人的心境。

    此时的曲子是枫灵耳熟能详的“忆故人”,在过去的幽州太守千金的岁月里,她曾无数次听过弹过这首曲子。而在过去的三年等待之中,她也总是弹这一首曲子。今夜一阵雷雨过后,雨打古槐,槐花遍地,铺得满地落白,别有一番滋味。仿佛冬日泥雪,黑白相间,揉碎了看花人的心,再配上忧郁深远的琴音,催人泪下,断人愁肠,只叫人思念顿生。

    园中的惜琴身穿一身素色衣服,坐在不时向下滴水的槐树下方轻轻拨弄着金属的琴弦,奏出来极具压迫感的声调,越来越低沉。她的头上伸展着自前朝以来便居住在这里古槐的粗壮的树枝,树枝上依旧是繁花簇簇,与地上被打落的一样多。叫人不禁开始怀疑,这地上的花是何处来的。

    枫灵压着跫音,却还是吸引了抚琴人的注意力,叫原本低沉的琴声有了些许的起伏。枫灵仰头看着洁白的花,没有寻常春花的娇艳欲滴,只有那特有的单纯白色,与天然的清香。低头时,看到的是洁白的玉人,没有寻常女子的浓妆艳抹,只有那与自己同样的一身洁白,与一颦一笑中透出的深情。

    默默中,枫灵沉声吟道:

    “枝上花,花下人,可怜颜色俱青春。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

    “不如尽此花下欢,莫待春风总吹却。莺歌蝶舞韶光长,红炉煮茗松花香。”

    “妆成罢吟恣游后,独把芳枝归洞房。”

    惜琴的琴音有了明显的跳动,人却没有动,仍然弹着曲子,琴声愈发低郁。

    枫灵轻轻摇头,唇边露出了不自在的笑容。许是因为那一句“红炉煮茗松花香”,她忽然又想喝茶了。于是轻灵上树,轻撷几串槐花,跳了下来,随意取了一朵来放进嘴里。槐花特有的清香,与中心部分的些微甜蜜,顿时在口中融化开来。眼见得枫灵的影子进了房间,惜琴的琴声略动,渐趋向于平和,那份思念却浓了起来。

    新鲜槐花泡茶,对于枫灵来说还是第一次。清香微甜的茶水将雨后的寒凉气息渐渐驱散的同时,惜琴的琴音突然改变,又变成了“凤求凰”,教正在饮茶的枫灵险些呛住。

    “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枫灵想到了司马相如,不屑地撇了撇嘴,那家伙也不过是个见异思迁的男人而已。可是,历史却为他留下了当垆卖酒的佳话,一曲凤求凰,更是感人至极。

    枫灵站起身来,仔细观察弹奏者的表情,背手在树周遭漫步,逐渐觉到了琴声中的异样以及弹琴人心中的复杂心境。她坦然笑了,琴声是矛盾的,人也是矛盾的,而自从那日见过了苏诘,这矛盾就已经显露出来了。

    “繁春去也离别雨,侧耳弹窗曲。钩月弯挂步中庭,新叶古槐落花香满径。”

    “飞檐断珠映宫阙,雕栏谁凭悦。芳心在彼或在兹,乘风千里琴音寄相思。”

    惜琴正弹着,忽然耳边传来了这首《虞美人》,琴声戛然而止。抬头再看枫灵正望月深思,一语不发,惜琴登时勃然大怒,手指用力,琴弦遽然断了。

    枫灵觉得了琴声有异,回头正见惜琴对她怒目而视,自己反而笑了,说道:“你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惜琴强压住怒气回答她:“什么后悔?有什么可悔?”

    “是否后悔爱上了一个女子?”枫灵认真作答,丝毫没有为惜琴眼中的杀机所动。

    惜琴死死地盯着杨枫灵,慢慢说道:“后悔怎么样?”

    “你若是后悔了,我可以想办法放你自由。你若是看上了他人,我可以解下你身上的束缚。”枫灵说着,脸上的表情更加认真。

    “看上他人?”惜琴疑惑道,“比如——”

    “苏诘。”枫灵回答得简洁,从惜琴脸上看到了她预期会看到的表情。

    “他——”惜琴站起身来,将手背在后面,向枫灵走来,身上似乎笼了一层雾,朦朦胧胧,教人看不真切,“你为什么会说到他?”

    “我只是觉得——”枫灵迟疑了。

    “那好,就算我真的‘芳心在彼或在兹’用情不专,爱上了苏诘,你会怎么做?”惜琴靠得越来越近,无形之中,气势逼迫。

    “我会怎么做?”枫灵眼神诚挚,表明她说出来的是实话,“我说了,放你自由,拱手相让。”

    “杨枫灵,你说的这是人话吗?”惜琴怒火中烧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来向枫灵脸上打去,枫灵似乎早已料到有这一招,看也不看伸出左手将那打来的手擎住,随后愣在了原处。再向惜琴身后看去,点点血迹洒在白色的落花上,猛地勾起了枫灵的回忆,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的手。

    “看什么,又不是同一把琴。”惜琴终于没有打下去,想将手抽回来,却被枫灵紧紧地握着,无论如何也松不开了……

    承乾殿里,烛火幽幽盈盈,摇曳不定。

    齐公贤用拇指和中指轻轻捏了捏两目之间的天应穴,默默从宽大的龙椅上站起身来,消瘦的面庞上带上了惊疑与担忧。一身玄色金边龙袍的他已经许久没有在深夜批过奏折了,今夜是个特例,而不是因为奏折多的缘故,而是他从傍晚起就只看那么两份折子,反反复复地看,似乎怀疑自己看错了什么。

    内容是仍旧在争执之中的左相人选,一拖半年之久,大臣们颇有微词,也是时候拿个决定了。事实上此时此刻,只要是保举的人可以被两派同时认同,那么就可以顺利登上相位。而今夜,国师与右相同时上的折子似乎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用通篇溢美之词同时保举了一个人。

    “杨悟民,”齐公贤将那日枫灵画的“君臣同乐图”展开,眼中闪出异样的光芒,“你究竟是为朕拔牙的,还是说,你本身就是一个毒牙?”

    【曹若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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