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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声音传出,纳兰述和君珂的脚步都顿了顿。

    然而两人都没有回头,君珂一拉纳兰述的衣袖,本半转身的纳兰述,又将身子转了回去,两人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跨出门外。

    少年男女轻捷的背影融入初冬微微衰败的背景,为天地间的萧瑟提亮颜色,身后华堂寂寂,明烛微光,深红锦毡上那长衣风流的男子,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

    从知府别业出来,两人一路沉默,穿花过树越池塘,步子越来越快,气氛越来越安静。

    走了大半天,终于在看见远远一处村落时,纳兰述突然住了脚,一把拉回还在埋头向前走的君珂,道:“你为什么不问我?”

    “啊?”君珂愕然转头。

    “你为什么不问我那个未婚妻。”纳兰述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

    君珂抬头,那少年倚一株柳树,身姿也超拔若柳,一双星辰海一般的眸子,倒映前方寥落村庄,和村庄前她有点茫然的影子。

    虽然纳兰述没有沉脸也没有怒气,但君珂觉得,他似乎在生气。

    到嘴的一句“你未婚妻我有什么资格问”因此硬生生咽下去,她笑,无辜地看着他,道:“你的私事,你愿意自然会告诉我。”

    君珂自以为这句话说得得体且有教养,符合现代社会所要求的分寸有度的人际距离,不想纳兰述听见这话,原本维持的正常表情,唰地就垮了下来。

    “戚真思!”他突然退后一步,扬头一唤。

    “我来也!”声到人到,声音还在头顶上,君珂抬头上望,突然一张脸唰地从柳树上倒挂下来,直逼到她面前。

    君珂被那张突然落下的脸惊得向后一退,那少女已经一个翻身落地,一本正经答应纳兰述:“属下在!”

    “我有未婚妻?”

    “回主子,有的!”

    “什么时候有的?”

    “不出两月。”

    “籍贯,人氏?”

    “左相姜哲三房嫡女姜云泽,燕京仕女第一,姜太后心尖上的宝贝儿,受封凌云郡主,和您非常门当户对。”

    “笑话,姜哲为文官集团之首,姜太后出身寒微,因为是陛下亲生母亲而受封太后,多年来欲图扶植皇三子为帝,和沈太后沈皇后水火不容,各有掣肘,这么个门第家世,冀北王府怎能联姻,那岂不是要卷入姜沈二氏皇位之争?父王母妃怎么想的?”

    “回郡王,那是因为,如果你不娶姜云泽,你就得娶那个全大燕都知道非你不嫁的正仪公主,这位更好,开国英烈之后,两宫太后义女。全燕大将,早先都是她父亲麾下之兵;全燕之兵,几乎都出于她向家门下,娶了她就像娶了大燕一半军权,冀北本就兵重,再这么的你叫陛下怎么能睡得着?虽然娶姜云泽陛下也有点睡不着,好歹那是文官势力,不涉军事,睡上半夜还是一夜无眠换你你选哪个?这叫两害相权取其轻。”

    “我为什么不能娶个一无势力的女子?陛下岂不就能睡上整夜?”

    “郡王,您的愿望真是无比美好。您娶个一无势力的女子,陛下是能睡整夜了,咱们冀北王府可就睡不着了,藩王虽然权重,但由于祖规,对朝政插手余地很小,历朝和文官势力也水火不容,娶姜家郡主,意味着文官势力从此不会再成为掣肘,朝政动向有所掌握,而且皇太子虽是沈家人,皇太孙却和姜家交好,据说有意娶姜家长房嫡孙女为妃,相比势力烫手的正仪公主,姜家郡主对冀北的用处反而还大些。郡王,你知道的,咱们藩王,不可站队太早太明显,但也不可毫不站队,不然迟早成为孤家寡人,哪位上台都会先将咱们视为眼中钉,到时候,吃得消么您。”

    “冀北兵重,本就是皇族眼中钉,若不是指着冀北雄兵给挡住关外羯胡和西鄂蛮人,又顾忌着尧国,早就不知道玩了多少花招去,如今冀北联姻文官集团,是不是怕还不够树大招风?”

    “正因为冀北兵重,做或不做都是皇族眼中钉,所以,还不如去做!选择最利于自己的筹码!”

    一阵沉默。

    半晌戚真思向后退了退,谦恭地一低头,“郡王,以上,都是属下转述王妃的话,可不是属下的看法,另外,王妃还有句话,您听不听?”

    纳兰述吸一口气。“说。”

    “纳兰!”戚真思昂起头,双手交叠,蹲在石头上,四不像地学着成王妃的姿态,“你便雄辩滔滔,也不过出于私心,你扪心自问,母亲和你辩驳的这些话,是不是本来也就是你心中所想?如果要娶世家女的不是你,是别人,你是不是也赞同母亲的看法?”

    又一阵沉默。

    半晌纳兰述冷笑。

    “那是,雄辩滔滔不抵铁壁铜墙,你回去告诉王妃,凡是我不知道的婚约,都不作数。”

    “回主子,那是您的私事,我们管不着。”

    “那我的私事你为什么都知道?”

    “回主子,知道是出于对您的关心。”

    “那你管一次。”

    “回主子,不管是出于我等的职责。”

    ……

    君珂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觉得看见纳兰述碰壁实在是件难得的妙事。

    她这一笑纳兰述脸色更不好看,霍然甩手就走。

    君珂傻眼,扬声唤:“你去哪里?”

    “放水!”

    君珂摸摸鼻子,心想糟糕了,惹郡王殿下生气了,唉,要不要面壁十分钟以示忏悔?

    头顶一阵簌簌响动,树上刷刷倒挂下七八张脸,黑的白的丑的漂亮的,大部分年纪不大,但神情都彪悍自如,齐齐挑眉眯眼,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瞅着她。

    戚真思还蹲在她对面的石头上,托着腮,眼神十分不怀好意。

    “一刻钟。”

    “半刻钟。”

    “我说,马上。”

    “快了快了,脸红了。”

    “呸,脸红,又不是眼睛红!”

    “这么多人,哪里出得来呢,要不要避开?”

    “避开还怎么知道什么时辰?”

    一群人挂在树上议论纷纷,一堆聒噪的大蝙蝠似的,君珂听得莫名其妙,戚真思好心替她解释,“喏,他们在打赌你会在多长时间内哭出来。”

    “我为什么要哭?”君珂挑眉。

    “郡王要娶妻,老婆不是你。”戚真思笑得开心。

    “他的妻子从来不会是我。”君珂坐下来,伸个懒腰,“早在当初王府寝殿上,我就和王妃说过,君珂一生只求自由,但愿永和皇家无关。”

    “这世上所有的但愿往往最后都变成不如所愿,正如这世上所有的希望往往最后都变成大失所望。”戚真思发表完哲思,扭头,认真看君珂表情,“喂,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君珂无奈望天,心想这古代丫头怎么比现代大妈还八卦,左右望望,道:“人多。”

    戚真思立刻会意,立起,大喝:“郡王放水,还不赶紧去伺候!”

    哗啦一下人跑了个精光,只有一个青衫少年岿然不动,面无表情从戚真思面前悠悠走过。(.

    “人都走光了。”戚真思望向君珂,直接无视转来转去的晏希。

    君珂抿抿唇,聪明地不问怎么回事,叹了口气道:“戚姑娘是吗?你真要问个水落石出?那我可不可以先问问你,你们据说是尧国人,首先忠于王妃,你既然知道我和王妃的约定,如今我和郡王同行,你们怎么不驱赶我,也不汇报王妃呢?”

    “你听过一句话没有?”戚真思不答反问,“龙倾碧海,花蕴檀香,妖狐设千窟,青鸟抉人眸。这是暗中流传于燕京贵族之间的隐语,青鸟,翱翔在天,看似飞腾无际,其实一转头,便可以抉了人的眸去。”

    “我们是尧羽卫,我们是青鸟的羽毛。”她笑,“真正的一生依附,只在于他。”

    君珂点点头,转首看看纳兰述离去的方向,道:“你们生来是青鸟之羽,足可依附,但是有的人不能,就算硬要依附上去,也会被外力大力拔去。”

    她笑了起来,怅怅地,轻轻地,像风里流动的云,“所以我不要做被人拔来拔去的鸟毛,如果有一日,我能做同样飞翔在天的云,我再将答案告诉你。”

    戚真思忽然转头,认真凝视着她。

    这女子平时笑容和他主子一般散漫,然而真正看人时,尖锐得像从雪地里刚刚拔出来的针。

    “云会被风吹散。”

    “或许。”君珂微笑,“但风也有被云裹住的时候,世上没有什么事物永远强大或弱小,大象也有被蚂蚁咬死的时候,只要你足够勇敢。”

    她笑看对面若有所思的戚真思,这女孩子大不了她几岁,瓷白肌肤,一双眼睛是少见的浅褐色,额头有一角靛青的纹饰,半掩在发内,看不出什么形状,只那盘旋往复深青一笔,便将她容貌给人的清浅柔和印象瞬间掩去,换了野性和铮然,发质也黑而坚硬,梢头硬硬地翘着,她周身的气质也一样矛盾,张狂又严谨,自如又冷酷,眼神随意落过来,力度雄沉,像一拳捣在了地板上,腾起淡淡烟灰。

    戚真思也在打量君珂,觉得这优雅娇小的姑娘,其实也是个有力度的女人,随即发现君珂的眼光,不肆无忌惮,分寸温和,却让人一接触便心中一慌,像刹那间在那样的目光下融化透明,一泊水般滩在她脚下。

    戚真思不习惯这种感觉,立即收回自己审视的目光,换回嬉笑模样。

    “可是。”她闭眼,握拳,捣心,“心痛啊,失落啊,忧伤啊,硬撑着很痛苦啊。”

    “歇着吧你!”君珂推她一把,站起身,却见一队农人拿着纸钱,从她面前走过。

    “头七了,烧纸去。”

    “阿三命苦,刚娶了媳妇就……”有人在抹泪,搀着个脸色憔悴的妇人。

    “这真叫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有人愤然用木杖敲地,“咱东王村百年来安居乐业,怜老恤贫,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如今这是造了什么孽,老天都要降罪!”

    君珂看着那几人过去,想起先前纳兰述和沈梦沉对话,提起的乡人莫名死亡事件,心中一紧。

    东王村?

    传说中天降闷雷的地方,是不是就是这个村?

    “半个月前这个洛门村,一天半夜狂风急雨大作。”戚真思跟了上来,在她身后道,“风雨中隐有巨雷般的声响,震得满村地面都在颤抖,村民躲在屋内不敢出去,第二天出门才发现村后一处平地平白出现大坑,大概有几丈方圆,碎石满地,据说有人还在满地碎石中捡到宝贝,不过没人知道什么宝贝,但没多久,凡是下到坑里去过的人,接连不断莫名其妙死亡。”

    “仇杀?夺宝?”

    “不知道,村中报官,上头派人来看过,以‘瘟疫’之名将那些人草草收殓,尸体连夜火化,并将那坑四周封闭,不许人再过去,当然,村人认为那是天神诅咒,也没有人再去自寻死路。”

    君珂立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上,看那群农人往村后去,远远地住了脚,烧了纸钱,若有所思。

    天降闷雷、地面大坑、碎石、莫名其妙的死亡,连在一起,很像一个科幻故事——有人撕破空间裂缝坠落异世空间,带来大量浮游在宇宙间的有强烈放射性物质的陨石,农人误以为陨石是宝石而捡回家,导致丧命。

    景横波文臻和太史阑的下落,是不是就藏在这个有点奇幻的推论里?

    “有人看见过那宝贝吗?是谁家捡的,还能找到吗?”她问戚真思。

    “那种祸害人命的东西,怎么会留下?”戚真思摇头。

    “嗯。”君珂出了一会神,忽然捂着肚子,道,“啊,内急,抱歉,失陪。”也不等戚真思回答,三步两步跳下山坡,转了个弯不见了。

    戚真思蹲在山坡上,不动,随即摇头,嗤笑一声。

    “你在笑什么?君珂呢?”纳兰述放水回来,在她身后问。

    “啊,内急。”戚真思抱着肚子跳起来,急不可耐地往下跑,“郡王,我和君珂去干点女人必须要干,你们男人不方便观看,如果你一定要观看我们也阻止不了,但是结果怕是要有点难看的事儿。你呢要跟着也可以,不跟着替我们望风也行,就这么的,失陪。”

    她三窜两跳不见了,青衫少年晏希默不作声,从纳兰述身边擦过也往下奔,纳兰述拉住他,“干嘛呢?不知道男人不方便观看吗?”

    “内急,抱歉,失陪。”晏希拨开他主子的手,腾地往下一跳。

    纳兰述捞个空,拢着袖子立在山坡上,虽然几个内急的家伙下了坡走的是不同的方向,但纳兰述的眼光,只精准地落在村后,那传说中天劈大坑的地方。

    “放水就放水呗,需要找那么大坑么?”半晌,纳兰郡王如是说。

    ==

    君珂当然不内急,她急的是某件事的真相,下了坡直奔村后,那传说中有坑的地方,被一排木栅栏象征性虚虚掩着,其实不掩也没有人进去,这是被诅咒的地方,没人想去找死。

    君珂在接近那坑的时候已经用布蒙好了口鼻,裹住了手,虽然传说中的陨石坑应该比这个坑要大,但做好一定的防备还是必要的,如果真有放射性物质,又导致这么多人迅速死亡,那一定是非常厉害的物质,所以她宁可撒谎,也不要纳兰述及其部下跟随。

    君珂推开那栅栏时,心中既期盼这真是陨石坑,那八成和三个死党有关,又不希望这是陨石坑,不然她们怎么能活下来?

    身后突然有人道:“这世上还真有傻大胆不怕死的人,我今儿可算见识了。喂,你一定要进这个坑做什么。”

    君珂叹口气,头也不回地道:“戚姑娘,请注意防护,一定不能有任何肌肤裸露在外。”

    戚真思倒听话,一边赶紧裹紧自己,一边头也不回对身后道:“晏希,如果你想死,解脱我被你日夜跟随的痛苦,请不必注意防护,一定要让自己的肌肤裸露在外。”

    晏希看也不看她一眼,默默撕衣袖裹脸,顺手一撒,星芒飞射,栅栏外地面上布了一堆蓝汪汪牛毛钢针,晏希拔剑,在地上写了几个大字。

    “有毒!想死就踩!”

    戚真思得意地笑,“哟哟,主子哟,你一定会跟来是不,不好意思啊,慢慢拔针啊。”

    君珂无语望天,同情纳兰述一分钟。

    郡王,您的这批属下,实在太风采独具了!

    她推开栅栏走进去,眼前就是一个普通的坑,碎石倒是有,也很平常,君珂见过陨石,研究所里就有,但陨石也分很多种,她不确定这些石头是否就是,更糟的是,时间过去太久,现场破坏太多,这坑被人翻过掘过,还被大雨冲刷过,早已面目全非,她冒生命危险进来,也得不到什么有力推论。

    君珂不死心,在碎石堆里翻找,想发现属于陨石才有的熔壳或气印,又一个个的掂份量,陨石相较于其余石头会重些,刚掂了几个,忽听身侧无聊得脚尖乱踢的戚真思突然“咦”了一声。

    君珂一转头,看见戚真思正从碎石里捡起小小的一块白色石头,她觉得眼熟,仔细一看,白石里,裹着一小块莹润的绿。

    这不是当初那被开膛破肚的家伙那里发现的那种石头吗?这里也有?

    君珂心中疑惑,正想要过来仔细看看,步子一动,脚尖突然踩到一块石头,顿时身子一歪,百忙中胡乱对坑壁一抓,隐约似乎抓到什么东西,混杂着泥沙簌簌而下。

    君珂站定身形,低头一看手中东西,顿时手指一颤。

    那是一截黑色丝袜,长统超薄冰丝高弹力浪莎牌,已经被泥沙沾染得不成模样,入手潮湿,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腥气。

    君珂低着头,脱去手上布套,将丝袜慢慢揉搓——在她所熟悉的人中,有一个人,最爱黑丝。

    她爱bra,她爱黑丝,她爱丁字裤,她爱人字拖,她爱一切清凉薄透性感诱惑能够全方位多角度昭显她勾魂风情和妖艳气质以及爆炸身材的装饰品,是旗帜鲜明的长裤终结者,是立场坚定的蕾丝同盟军。

    她是景横波。

    君珂慢慢地揉完丝袜上的泥土,在这段时间内将纷乱的心绪抚平,然而她的手指在轻轻哆嗦——丝袜上的泥土搓干净,手掌上已经染上了一片淡淡的红色,那是血。

    那潮湿微腥,不是埋在土里的泥水,而是浸透了整个丝袜的鲜血。

    染满整个丝袜的血……

    幺鸡突然扑过来,扒住她的手,对着丝袜呜咽,又用大头去拱那黑丝。

    君珂的手指攥紧,丝袜在掌心缩成薄薄的一小团,滑而凉,像此刻近乎绝望的心情,那些嵌在丝里的细小的土渣森冷地戳着掌心肌肤,细细碎碎的痛,她捏紧再捏紧,似乎想要用这点微薄的痛,来抵抗冲破这一霎心底窒息压抑的黑暗。

    流落异世,好友离散,倍受磨难,行路艰困,这一路风波一路伤,支撑她无所畏惧走下去的,是内心深处找到朋友的期望,想到她们,就觉得自己还不曾太孤单,天下虽茫茫,可在某个角落,总有人来自和自己一个地方,总有人在试图向她靠近,总有一天,她能触摸到心心念念的朋友,递出的温暖指尖。

    然而此刻,人不知在何处,却先触着这带血丝袜,刹那间内心执念无限期盼都像被厄运洪流冲走,希望如断线风筝,越过掌心,飞过关山。

    君珂闭上眼睛。

    仰起脸。

    这晚没有月色只有星,星光柔和如流水,为远近景物树木撒上淡淡萤光,少女仰起的脸,隐约也有晶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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