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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光落及的地方,是一棵树的阴影,枝干浓密,郁郁葱葱,在白亮的地面上,打出一片连绵的光斑,光斑里枝叶不动,安静如初。

    光斑里,有一小块黑色的圆斑,混在在树叶的光影里,看起来和别的没什么不同。

    不过,真实的映像还是有区别的,只不过当事人不知道而已。

    那片圆形阴影的主人,此刻正掩在树上,没有注意到地下,紧张地看着前方。

    唉,怎么不一起出去追呢?为什么还要留下来等呢?

    君珂皱着眉,暗骂自己怎么就没考虑到这开膛君的身份,他怎么可能亲自去追?必然要端着架子在原地等的。

    她身上的防身武器,因为电筒太重,并不常带,倒是将一瓶辣椒水随时配备,这东西她一般也不舍得用,用完就没了,不过成分也不难,自己大可以尝试再做,撕纳兰君让裤子的那一刻,她就想好喷辣椒水,然后趁乱诈做逃走,那边护卫还在揉眼,她向西奔几步,一转身却上了旁边早就看好的树。

    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轻功虽然不错,但内功还没到家,短期奔逃不要紧,长期被追就坚持不下来,逃是愚蠢,不逃才是上策。

    现在这人不走也没关系,等呗,他四处找不着,总得离开的。

    君珂安安稳稳地伏着,这几个月戚真思也锻炼过她的耐性,所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那个沙坑就是她经常被埋的地方,戚真思会把她埋进去,就露个肩膀和头,然后竖一块墓碑,上书“此人已死,两个时辰后诈尸。”一开始是三个时辰,之后就慢慢增加个五个八个,直到君珂能够不吃不喝不动,熬上两天为止。

    不就是拼耐性么?你能二十四个时辰后再诈尸么?

    君珂微笑,自得意满,鼻尖还是有些痒,她不敢去揉,怕动得枝叶纷乱,给纳兰君让发现。

    树木的阴影恰恰到纳兰君让脚尖,他只淡淡看了一眼,便掉开目光,面无表情看护卫们驱驰而去,对留下的护卫首领石沛道:“我要打坐歇息,不得吵我。”

    “是。”

    纳兰君让四顾一番,很随意地走到了树下,盘坐,运气,调息。

    君珂浑身的肌肉开始绷紧。

    纳兰君让却毫无所察模样,一直没有抬头看一眼,忽然对身边护卫道:“云七,上次你做的蜜汁烤兔很有风味,我想再尝尝。”

    那叫云七的护卫笑道:“主子,这里没有山林,兔子怕是一时不得,附近有人家,我去给您买只鸡来,属下的蜜汁叫花烤鸡也是不错的。”

    纳兰君让点点头,云七自去买鸡,其余护卫则开始在地上挖坑,纳兰君让随手指了指,示意护卫们挖的地点,又道:“坑挖深些。”

    护卫们有些纳闷,但还是依照吩咐,将坑挖深,直到挖到足可容纳一人,纳兰君让才点头,道:“多烤几只大家一起。”

    君珂在树上看得莫名其妙,心想挖这么大坑,得多少只鸡填啊,小心跌下去栽死。

    不多时云七提了几只鸡回来,看见这么大坑也愣了一瞬,随即便开始收拾鸡,去内脏放盐,脱毛涂蜜汁,其余护卫在坑上烧起火来。

    纳兰君让一直静静看着众人忙碌,忽然道:“这蜜汁是哪里产的,我看看。”

    云七急忙将罐子装的蜜汁奉上,以为主子怀疑有毒,连神色都变了,小心翼翼道:“主子,这是自府里带出来的,你日常用的……”

    纳兰君让将蜜汁嗅了嗅,忽然抬手一泼!

    “变味了!”

    半罐子金黄的蜜汁,被他随手一泼,在半空里划过一条琉璃般的弧线,唰地泼上了树。

    “啪。”

    一声微响,那半罐蜜汁,好死不死地,准准泼在君珂脸上!

    君珂猝不及防,瞬间脸上脖子上都是浓腻的蜂蜜,连呼吸都差点窒住,她一惊之下险些跳下,却在最后关头生生忍住。

    不能跳,就算是那混账已经发现了她,故意泼的,她此刻跳下,就等于把命送给他。

    不管他是真的知道还是巧合,在他没出手之前,她要忍,等,等到纳兰述追上来!

    拖延一分是一分!

    蜜汁泼面,粘腻万分,君珂咬牙,一动不动。

    底下的纳兰君让似乎也不是故意的,对着惶然下跪请罪的云七道:“蜜汁有点酸,下次带点好的。”随即又打坐不语。

    四面静了下来,经过这一场惊吓的护卫们,做事更加小心。

    君珂却静不下来了。

    她瞪着眼前,迤逦而上的一条黑线,那条黑线,长、细、自树下向上延伸,漫无止境像是从地底爬出,那点黑线不住的移动、转折、变化,却始终维持着长长的线,并且,直奔君珂的脸和脖子而来。

    天杀的!这树下居然有个巨大的蚂蚁洞!

    天杀的!这一脸的蜜,招惹得那些蚂蚁闻香出动前赴后继钻她鼻孔!

    君珂瞪大眼,看着那队蚂蚁,舞着螯,晃着触须,悍不畏死,逐蜜而来。那条细线源源不绝,游动得极为瘆人,很快她的脖子就爬上了蚂蚁,渐渐向着她脸上进发。

    君珂快哭了。

    这东西没杀伤力,可是特么的太瘆人了!

    她眼睁睁看着那条细线爬到了她身上,眼睁睁任着那群密密麻麻的东西在她身上游走,她不敢动,手指一动树叶就会响动,那些细小的生灵在她脖子上的蜜汁里狂欢,头碰头,触须对上触须,丝毫不管底下的肌肤生出鸡皮疙瘩,细细密密一大排。

    不行,这样眼看着,对心理承受力的考验实在太大了!

    君珂闭上眼,心一横,干脆不看了,在心中默念戚真思的教导:“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

    清风拂山岗……拂……拂……拂……哎哟更痒。

    不行,换句。

    要抽离,忘却当前状态。

    “君子坦荡荡,小人在穿越。商女不知亡国恨,一天到晚在穿越。举头望明月,低头在穿越。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我在搞穿越。少壮不努力,老大去穿越。垂死病中惊坐起,今天还没去穿越。生当作人杰,死亦要穿越。人生自古谁无死,来生继续去穿越。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裸奔去穿越。”

    ……

    脸上有些簌簌的痒,靠近嘴角,君珂闭着眼睛,心里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咬牙,等着那簌簌的感觉接近嘴边,牙齿一亮,使劲一咬。

    只有自己听见的轻微“咔嚓”声响起,君珂狼一般地微笑,将呕吐的感觉压下去——哼,蜜汁蚂蚁酱,专治类风湿!

    蝼蚁尚且贪生,蚂蚁们似乎也由前辈的牺牲发觉了某个地雷区域的不可靠近,转而向下继续去吃脖子蜜了,君珂松了口气——好歹没挺进鼻子敌占区。

    然而她的气还没松完,底下纳兰君让忽然问:“坑烧热了么?”

    “是。”

    “火堆先撤开。”

    “是。”

    护卫们将火堆撤开,留下烧得热烘烘的坑,纳兰君让慢慢抽出一柄短剑,宽如人掌,华光四射。

    君珂浑身的肌肉又开始绷紧,一脚蹬紧了树身,只要底下的人剑光一动,她就会使出全身力气把自己蹬出去!

    纳兰君让却似乎没有使剑的意思,他将那剑平放在膝上,低头默默端详。

    君珂又开始紧张——他是不是试图用剑面照出自己的影子?没可能啊,自己隐在树叶后呢。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白光一闪,纳兰君让突然站起,一声厉喝!

    “唰!”

    阔如人掌的剑光施展开,像悬空里铺开白练,滚滚光柱里纳兰君让扭腰、转腕、沉肘、挥剑!

    “咔嚓!”

    一声裂响,剑光没入树身又隐,宽如面盆的树身上出现一道几乎肉眼不可辨的裂缝,随即裂缝慢慢扩大,惨白的内芯像一个人惊惶的脸色,一点点现出来。

    “啪。”

    纳兰君让毫不停息,旋风般一个转身,狠狠踢上了树身裂开处。

    从出剑到踢树,间隔连半秒都没,纳兰君让的厉喝刚刚传出,下一瞬大树已经轰然倒下,君珂的小腿刚刚绷紧离开树身,大树便骤倒,纳兰君让踢得又狠又快,大树倒得像飞机轰炸,她被树身倒下的冲势和层层叠叠的树叶压着,再也逃不开去,一片光影纷乱中只来得及一声惊呼,眼看着就要被树身压成君肉干,忽然看见地面有个深陷的坑,百忙中也来不及思考,唰地就跳了进去。

    跳进去就是嗷地一声叫——好烫!

    君珂唰一下蹦起来,脚踩在坑壁上,拼命将那些滚热的泥土焦灰拍下去,又顺手撕掉已经半烤着的衣袖,忙了半天才想起来——尼玛,这是那混账刚才挖的用来烤鸡的坑!

    这混账敢情是早就计算好的!

    吃鸡是假,挖坑烤鸡是假,看蜜是假,他挖坑就是为了等她自己跳进去!假装看蜜,将蜜汁泼了她一身,然后出剑断树,算准角度,算准她为了逃命,必得自己跳坑!

    君珂欲哭无泪——搞了半天,她才是那个蜜汁烤君!

    难怪坑挖那么深!原来是要请君入坑!

    头顶上枝叶响动,唰拉拉一阵响后,树身被拖了开去,纳兰君让原本十分俊挺但此刻在君珂眼底绝对青面獠牙的脸,毫无表情地出现在她面前,用一种看烤鸡的眼光,直直看了她半晌。

    他一直没有正眼看过君珂,他对败坏贵族官宦风气,放荡下贱的红门教姑十分厌恶,连眼光加于其上都觉得侮辱,然而君珂的所作所为实在大出他意料之外,撕衣服够大胆,喷怪水逃生却又离奇,她诈逃上树的决策更是正确,说明对自己的实力有清醒认识。这是个很聪明机变的女子,审时度势,不玩无度的大胆却也不惧直接的硬抗,她唯一的错误只是她运气不好,遇上特别谨慎久经敌手的自己,早在一开始,他就已经看出她内力不足,不够支持久奔,必然不敢用腿跑远和骏马对抗,不过为了麻痹在树上的她,故意没有说明而已。

    此刻目光终于正式落在她身上,那少女正叉腿站在坑里,这姿势别人做起来必然难看得不忍目睹,她做起来不知怎的便不觉得粗俗,此刻见他看过来,少女扬起脸,虽然身处劣境,但依旧不畏惧、不变色、毫不客气地狠狠对上他的目光。

    她仰起的小小的脸,下巴细致而弧度温柔,鼻子小巧挺直,鼻尖薄薄晶亮,像玉珠,虽然被烟灰染了黑一块白一块,但不觉得污脏,倒平添了几分俏皮可爱,最令他目光一凝的是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像一泓清泉里看见圆润的黑石,而眸光迥彻,瞳仁边缘隐隐似有金光,仔细看却又没有,仿佛一道从天泻下未经尘世污浊的流泉,干净,干净到让人想沉浸在这样的眸光里,闭上眼,将一生美好细细地想。

    这样的眸正神清,只说明心底明澈,绝不是传闻里淫邪放荡的红门教姑所能拥有的眼神。

    心一瞬间微微动了动,有点奇怪的感觉,很陌生,像风携了隔邻的桃花,吹过他廊前的雪白丝席,一点殷红在膝前颤颤,忽然就有所触动,觉得可怜而珍惜。

    这感觉他不习惯,于是立即转开眼,走了开去。

    淡淡道:“火候正好,烤了。”

    “……”

    小半个时辰后,一队马队风驰电掣而来,正经过此地。

    不过此地,倒地的树已经不见了,坑也没了,蜜汁也用灰土盖过了,连人的足印都用树枝给扫掉了,如果不仔细找,基本不容易看见痕迹了。

    不过这队人却也不是常人,当先一人眼光一掠,落在那树桩上,已经过去一个马身,忽然扭头又看一眼,随即长喝:“停!”

    其余人还在疾驰中,闻声齐齐勒缰,众马长嘶,疾驰中骤停浑身肌肉块快坟起,勒马的人手臂却如铁铸,纹丝不动。

    当先一人掠下马,轻盈得飞鸟也似,直接落到那树桩处,看了半晌,哧地笑了一声。

    “好剑,好剑法。”他道,“腕下使力,自下而上斜撩,攻敌必杀技,用来砍一棵树,实在太浪费了。”

    “也许有人拿这树练剑?”有人问。

    “没可能。”纳兰述双手拄膝仔细看那新砍的白惨惨的树桩,“这人使力极巧,砍树力道都控制得妙到毫巅,不多一分不减一毫,是个十分惜力的人。这种人谨慎有序,行事严谨,就算练剑也不会在路边,更不会吃饱了撑的浪费力气去砍不相干的树。”他直起身四面望望,一挥手,“给我搜,找出那棵阵亡的树身,顺便看看,还有什么其他痕迹!”

    “是!”

    尧羽卫们唰地齐齐掠下了马,他们对于命令的反应,丝毫不逊于纳兰君让部下,对于主子的推断的认可度,更在纳兰君让部下之上。因为纳兰述虽然嬉笑不拘,但确实从未看走眼过。

    而尧羽卫们的搜查,也比一般护卫更灵活,纳兰述要找树,他们先看树桩,地上有一团一团的蚂蚁,在那些灰尘掩盖住的蜜汁上恋恋不舍盘桓,顺着那些痕迹,很快找到了被推到路边沟下的树,甚至挖了挖,还找到请君入坑的那个坑。

    纳兰述在众人寻找的时候,抱胸对四面望着,他原本打算在那个路口守株待兔,那确实是正确而省力的办法,以逸待劳,兵家上策。然而等不到一会儿,他就开始焦躁,这万一君珂吃亏了呢?万一对方虐待君珂了呢?越想越觉得不安,总得亲眼看她安好才成,这么一想便坐不住,跳起来将尧羽卫屁股轮番踢了一遍,当即顺着痕迹一路赶了过来。

    一边低头挖坑的幺鸡,忽然嗷地一声,叼出了一小片银色布片,已经烧焦了一半,纳兰述一眼看见便旋风般扑过去夺了来——这是君珂的衣服!

    抚着焦黑半边的衣角,纳兰述的脸色也慢慢转成焦黑——火烧?火烧!她被火烧过?在这坑里烧的?

    纳兰述脸色一变,赶紧去扒那个坑,郡王爷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何曾扒过脏兮兮的泥土?纳兰述却头也不抬,双手快速在还残留热度和焦灰的坑里好一阵扒,才向后一靠,一仰头,舒出一口长气。

    还好,没有骨头,没有焦肉,没有任何人体部分,他可以确定,这个坑里虽然曾起火,但是没有烧过人。

    但是!

    曾有人把他的小珂扔进这坑里过!

    曾有人让他的小珂被火烤过!

    曾有人,这么找死,过!

    纳兰述郁怒的脸色散去,却换了微微的森冷,素来流波生光的眸子里,青幽幽冷丝丝散着寒意,尧羽卫远远看着,打了个冷战,心想不知道哪个家伙要倒霉了。

    幺鸡仰头崇拜地看着纳兰述,心想特么的总有一日哥也要这么冲冠一怒为娘们。

    “主子,还有个东西。”晏希过来,用剑尖挑着一块布片。

    那是一块靛青的锦缎,厚重华丽,绣着同色夔纹,日光下光芒隐隐,一看就是从华贵锦袍上撕下来的。

    纳兰述拿过布条,仔细端详那边缘,半晌,脸色大变。

    尧羽卫一惊,心想刚才看见坑都没变成这模样,难道有不祥?

    幺鸡一惊,心想难道哥要换主子了?迅速盘算是跟红砚好呢还是跟纳兰述?并在零点零一秒内决定了纳兰述。

    跟小述,有肉吃!

    “不是吧!小珂!”纳兰述脸色连变三次之后,含泪捧着布条,仰首向天悲泣,“我真不知道你有用牙齿撕别人裤子的爱好啊!你有这爱好怎么不告诉我啊!你告诉我我也不介意每天被你撕一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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