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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京府大牢的格局很有点古怪,半截在地下半截在地上,也就是说,牢房的上端是在地面,要想出牢房得走地道,当君珂爬到了上端,也就接近了地面,只不过上端都是铁制栅栏,挤不过一只小猫,只起到光线透入的作用。

    从前方地面建筑上,是能看见隔墙的府衙大牢的,但也只有爬到柱子上才能看见,而且要想接近重兵看守的大牢,也是不能的。

    不过那个大蝙蝠,没打算接近,更没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探监。

    他爬在柱子上,潇洒地东望西望,一堆人围在柱子底下,哀求。

    “郡王,这是燕京府衙重地,这柱子……不能爬,不能爬!”这是正色以告的。

    “郡王,底下有茶水点心,府丞大人准备亲自和您商讨下案情,你先下来如何?”这是美食相诱的。

    “郡王,皇太孙据说等下要亲自来询问案情,您是不是先下来准备迎接,以免失仪?”这是拿强权试图相压的。

    上头那个人,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施施然道:“本王听说燕京府的牢造得很好,多年来从无一起成功越狱。本王来燕京前,父王便交代本王请教下燕京府大牢的构造心得。不想你们居然这么小气,不肯告诉我,又不让我进去,我只好爬高点,自己看了。”

    他赶苍蝇一般挥挥手,闲闲散散地道:“行了,别围着了,搞得我觉得我像被一群熊瞎子围住的猎物一样,该做啥做啥去,上头好,敞亮、干净、看得远,我满意了自然会下来。”

    燕京府一群推官主事衙役们无奈,个个有公务在身,也实在没时间和这位小爷缠磨,只好散开,刚一散开,那边郡王殿下一抬手,手中忽然多了个精致的弹弓一样的东西,抬手一射。

    “啪。”

    一个圆溜溜的东西呼啸着飞入君珂牢房的窗口。

    衙役们大惊失色,大呼:“郡王劫狱!”

    “吵什么。”纳兰述在上头挥手,“我给小珂送手纸,而已!”

    倒挂在窗口抓紧时间练功的君珂,眼看那东西呼啸而来,手一抬抓住,原来是个石子,外面包着一张纸,还裹着一截炭笔。

    君珂就着外面灯火一看,忍不住扑哧一笑。

    纸条上寥寥几笔,画着两个人物,一人站着,双手负在身后,仰首向天,一人屈身弯膝,抱住站着那人的腿,将脸贴在他腿上,一脸忏悔,热泪横流。

    两个人物都画得极其简练,容貌服饰一概没有,但姿态十分传神。简单几笔,那站着的人鼻孔朝天的傲然姿态,和蹲着的人涕泪交流的忏悔神情,便跃然纸上。

    两人五官神情都是空白,却有两个大大的问号,各自打在脑袋上。

    君珂笑了一阵,摇头,心想某人真是小心眼啊小心眼,真是记仇啊记仇,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记着秋后算账。

    不过她随即便敛了笑容——纳兰述未必是真记仇,记仇也不会在这时辰,他是怕她心情郁闷钻牛角尖,故意找事让她分散注意力吧?

    微微叹息一声,又忍不住一笑,原本是很郁闷愤怒的,此刻却不由不为这样细腻不言的心思而微微放开,君珂拿起那截炭笔,认认真真在昂头的那个小人脑袋里填:“纳兰述”;在orz热泪横飞认罪的小人脑袋里填:“君珂”。

    填完后原样包好,把炭笔留下,一抬手掷了回去。

    弹丸飞了出来,那边纳兰述早在那等着,展开一看,神情满意,眉眼花花。

    底下一窝蜂的衙役又奔来紧张,纳兰述怒目,“看什么看!小珂要的菜单!”

    衙役无语,悻悻离去——人家什么都没做,石子抛来抛去不犯法吧?

    纳兰述抓着个炭笔,取出张纸,匆匆又画了几笔,依样掷回去。

    君珂接了,展开一看,纸上是个刺毛乱飞的荆条,旁边一个小人双手叉腰横眉竖目。

    君珂发了阵傻,这才想起自己半途夭折的“负荆请罪”,赶紧唰唰几笔,画了只狼牙棒。

    下次我背狼牙棒!保证不掉刺!

    这回郡王似乎满意了,石子投回来,漫画换了主题,一个小人正抓着个和尚暴打。中间一个观战的梳髻的少女。纳兰述在那少女身上写“君珂”,画她姿态欲待抬脚,却看不出奔向谁,然后又是一个大大的问号。

    醋坛子!君珂在肚子里骂一声,这吃的哪门子飞醋哟。

    她在和尚脚下,画了个莲台,在纳兰述头上,顶了个王冠,在那个君珂身前身后,画了长长的道路,道路尽头隐约似有三个人影,于是君珂那一抬脚,就变成了人在路上,路在天边。

    石子掷了回去,过一会儿又回来,图已经改了,和尚的莲台依旧,纳兰述的王冠捧在了他自己的手里,他已经放弃了暴打和尚,捧着王冠,追着道路上的君珂。

    君珂抿唇笑一笑,拿起炭笔,唰唰地改。

    她低头的姿态有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黎明的曙光从铁栅栏的缝隙射进来,给她一个静而从容的剪影,不知何时,内心的烦躁和委屈,在炭笔落纸的沙沙声里、在展开小画的微笑里、在开动脑筋作画回复的思考里、在包着画儿的小石头的飞来飞去里,一点点淡化、隐没、消失,直至化为她唇角挥不去的浅浅笑容。

    这一夜大牢上空飞翔的石子。

    这一夜画在画里,落在纸上、写在心里的,所有心情。

    ==

    这一天也便过了,从公主府里的传出的消息,朱光的状态越来越好,比预计提前醒来,精神不错、要粥汤喝了、能开口了、柳大夫宣布可以接待客人了、天将晚的时候,正仪公主得意洋洋从府中出来,高声大嗓地道:“去请燕京府来!”

    她派出去请人的侍女,特意从姜家门口过,马蹄后扬起的尘土,泼了姜家满大门。

    姜家一直没有动静,安稳得仿佛一切和他家无关。

    天将黑的时候,燕京府推官主事来了一群,急匆匆地进了公主府。

    柳杏林说朱公子毕竟伤重,不能接待太多人,除柳杏林在场外,只能允许一个人进去询问,当下燕京府便只进去了一个案头娴熟的老吏。

    朱光养伤不能喧嚣,向正仪无父无母,身边也全是女子伺候,整座府里人很少,便给朱光安排了最为僻静的一座独院。

    因为男女有别,只临时请了几个男仆伺候,朱家倒是带来几个人伺候,却也是朱光常用的贴身侍女,都没有武功。

    夜色渐渐沉没,似一块幕布沉沉罩在皇城上空,这是个无星无月的夜。

    白天伺候朱光的人,此刻都已经倦极而眠,柳杏林累了一天,也蜷缩在屋门口的软榻上睡了。

    却有一道黑影,无声无息自墙头掠过,夜色里身形轻如鸿羽,落在了公主府的墙头。

    公主府沉沉无声,一些女护卫恪尽职守地在巡逻,那人似乎十分审慎,在墙头上等了半晌,等到护卫巡逻的一个空隙,才从墙头闪下,一步一看,慢慢接近朱光休养的那个院子。

    她走了一截,正要接近那院墙,突然警惕地停住,伏身于草丛,过了一会儿,一队不提灯,着薄底快靴,行迹诡秘的护卫,从她面前快速行过。

    “公主她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巡视护卫就巡视呗,在自己府里也偷偷摸摸的,还要咱们换鞋。”有个护卫唧唧哝哝地道,“做啥呢这是?”

    “噤声!”另一人立即低声道,“公主说这叫外松内紧,谨防小人。主子们的主意,你瞎猜啥,照着做便是了!”

    草丛里,那个人影,伏得更低了些,眼神里闪过一丝诡谲的光。

    小姐说得不错,果然公主府有诈,看似毫无防备,其实步步惊心,这么小心保护着,看来朱光真的醒了。

    眼神里掠过一丝狠厉之色,那人的气息却越发下沉而小心。

    一定要慎之又慎,出不得一分差错,否则便得连累小姐!

    气息这么一沉的时候,那人忽然觉得咽喉一紧,然而那感觉随即消逝,她也没在意。

    又等了一阵,护卫巡过,四面无声,那人比先前更小心地起身,一路不惊草叶,落足无声,身影如黑色流光,轻轻越过了朱光所在小院的墙头。

    她在墙头略一打量,果然发觉院子四角隐约伏着人影,心中关于朱光果然活着的猜想进一步得到证实,无声冷笑,顺着围墙飞快行走一圈,每到一个护卫角,便弹出一枚制钱。

    制钱无声无息打入那些护卫的穴道,半个时辰后会自然滚落,地上落枚制钱是很正常的事,谁也不容易想到这是制人穴道的暗器。

    解决完护卫,这人又仔细观察,确定四面确实没有暗桩之后,才轻轻飘落在地。

    小院门口,柳杏林熟睡着。

    来人知道他没武功,毫无顾忌地从他身边过,经过他时眼神里凶光一闪,但终究收敛住了,觉得此时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她直奔室内,两个大丫鬟在榻边打盹,月光自窗缝透进来,濛濛射在榻上一动不动的人身上,四面光线暗昧,像蒙了一层灰。

    那人脚步踏碎灰白的月色,直奔榻前,人还未到,手指一动,一枚黑色药丸已经落在掌心。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被子拉到鼻子下。

    那人一个箭步上前,掀开被子,手指一端床上人的下巴,咔嚓一声卸掉下巴,将药丸弹入,随即一拍下颌复位,三个动作干净利落,眼看那药丸进嘴,她不禁满意一笑。

    然而这一笑,笑到一半突然凝固。

    刚才那下巴,怎么那么冰冷……

    背后忽然一冷,浑身汗毛都似在瞬间一炸,一种仿佛被无数森冷目光盯死的感觉,令她浑身僵硬,血液都似凝固。

    四面静悄悄,没有一点动静,她僵硬地回转头,然后浑身一颤。

    不知何时。

    门口打盹的柳杏林,正肃然端坐,看着她。

    榻边两个睡死的大丫鬟,抬起头目光憎恨,盯着她。

    门口,几个面无表情的大汉,双手抱胸,瞧着她。

    窗口,几个睡意惺忪的少年,趴在窗台,对着她。

    头顶、门边、床侧、帘后,每个可以站人的地方,都有人无声站在黑暗和阴影里,一声不出,仿若鬼魅般,站成了一片幢幢的黑影,用一种表情一种眼神,围观她。

    这种鬼气森森的感觉,比乍然灯亮陷阱突现还要令人惊怖。

    众人目光汇聚之处,那女子面色死灰,忽然抬起手来。

    众人都露出戒备之色,等着她拼死一搏。

    “咔咔。”两声微响,那平平无奇的短榻榻身,忽然弹出两根木条,正击在她膝窝,击得她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掌心里一枚黑色药丸,也骨碌碌滚落。立即有几名护卫上来,将她制住。

    “来了吗?”一片寂静里,有人悠然穿堂入室而来,衣袍拂过这初夏夜露,留一路淡淡水木香,他含笑看过来的眼神亲切,仿佛当真便是殷勤待客的主人。

    亲切的纳兰述,一路亲切地过来,俯身看了看那女子,正是前夜指控君珂杀人的姜云泽的侍女,这女子并无畏惧之色,眼神里泛出必死的决然,毫不退让地狠狠盯着他。

    “来了啊?吃过了吗?心情好吗?”纳兰述就像好客的主人,微笑问了三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那侍女一愣,原以为面对的是严刑逼问,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谁知道睿郡王玩的这是哪一出?

    “没吃就多吃点,别饿着肚子上路,朱公子在黄泉路上等着你,你不吃饱点,怎么逃得过他?总不能死了一次,再死一次啊。”

    那侍女一惊,霍然回头,床上的被褥已经掀开,有人将朱光扶起,那人冷冷地睡在冷月光里,脸向着她,嘴半张,眼瞪直,死不瞑目,脸上临死前震惊的表情,在经过一天一夜的肌肉僵化扭曲之后,化为一种怪诞的神情,像是哭泣,又像是在恶毒的讥笑。

    月光里,那人冷冷地笑着……

    侍女发出一声失魂夺魄的尖叫,一滩泥般地软在了地上。

    ==

    时间倒回到半个时辰前,侍女寒蕊,刚刚出了姜府往公主府去的那个时辰。

    姜府后院姜云泽的闺房里,有人未睡,幽幽灯火下托腮沉思。

    灯光映着她云鬓花钿,夜深,她未卸妆。

    似乎在沉思,似乎又在静静听着隔壁的动静,几个亲信侍女,大气不敢出地伺候在一边。

    她忽然问:“寒蕊出去多久了?”

    “回郡主,一刻钟。”

    “可顺利?”

    “对府没有动静,应当顺利。”

    她沉默了一下,又问:“柳杏林可曾出府?”

    “自跨进公主府后,就未曾出府。”

    “今日我让人找的那个重病患者去医馆求医,他也未出?”

    “是的,医馆来人去公主府报知柳杏林,柳大夫说这边病人还未脱离危险,让那边等等。”

    “当时柳大夫气色神情如何?”

    侍女犹疑了一下,道:“似乎……精神不振。”

    又是一阵沉默,半晌那侍女小心翼翼道:“郡主,您放心,寒蕊是受过您大恩的,就算那边这次是计,就算她真中了计,也断不会牵连到郡主您身上……”

    “寒蕊出现在那里,不牵连,也是牵连。”姜云泽淡淡道。随即起身,道:“给我更衣。”

    “这么晚了,小姐您要去哪里?”

    姜云泽听着隔壁府中没有动静的动静,唇角浮现一丝淡而冷的笑意。

    “我去……翻盘。”

    ==

    公主府这边全盘陷阱等人自投罗网,姜府那边,西北角一个小门无声无息开了,一乘四人软轿,悄悄抬出了门,没入夜色中。

    一刻钟后,距离两府不远的燕京府,鸣冤鼓被人重重敲响!

    “姜左相府明映郡主,为侍女诬告他人事,特来鸣冤告诉!”

    夜色里鼓声沉雄,声声传入重重府衙深处,惊得打瞌睡的衙役急忙冲出门查看,便见几位侍女泪流满面,扶着一个戴帷幕的女子,那女子正艰难地手持鼓槌,使出全身力气敲鼓,她身姿纤细,轻弱似可被风卷去,宽大的深紫衣袖卷落,露出的一截手腕白而细瘦,让人担心那鼓槌过重,会将这娇女伤折。

    衙役不敢怠慢,赶紧将姜郡主请入府衙,连夜请来燕京府丞,自然不能让千金之女过堂,忙将姜郡主请入内堂。

    这边刚请入内堂没多久,还不知道郡主在内室里和府丞告了什么,那边鸣冤鼓,再次被重重敲响!

    “正仪公主向正仪,为姜左相府明映郡主指使侍女杀人并诬告事,特来鸣冤告诉!”

    一夜之内,两位帝京天之娇女亲来鸣冤击鼓,燕京府头都大了,只好再大开正门迎接向正仪,向正仪大步而入,手中拎着被卸了下巴的寒蕊,往地上一掼,冷声道:“府丞大人!昨夜这侍女指控我和君珂合伙谋杀朱光,你当时在场是不?实则是这侍女,杀朱光在前,试图灭口于后!今夜她潜入我府中,意图将朱光灭口,被我抓个正着!人证俱在,无可辩驳!府丞大人,麻烦你立即点起衙役,前往左相府,将那纵使恶婢杀人还意图栽赃的女人,捉拿归案!”

    向正仪自认为这番话言简意赅,人证俱全,没有什么好再啰嗦的,谁知对面府丞大人张口结舌半晌,吃吃道:“公主……怕是有误会吧……”

    “嗯?”向正仪眉一竖,拎起手中寒蕊,“这个女人出现在我府中,再次下手害朱光,此事朱家、睿郡王、柳大夫、我府中人都亲眼所见,人证都带来了,难道你质疑我在作假?”

    “不敢不敢,此女有罪是必然的……”府丞连连点头,“不过……”

    “那就速速点人去捉拿姜云泽!寒蕊不过一个侍女,和我等无冤无仇,没有主子指使,怎么能有如此毒计!”

    “公主你误会了吧?说姜郡主指使?这,这怎么可能?”

    “不是她能是谁?”向正仪不耐烦地将府丞一推,“哎呀别啰嗦了,等下我自然让这女人给你证据!现在速速去传姜云泽。别给她跑了!”

    “这……”

    “不劳公主担心,我已经在这里了。”

    蓦然一声带笑回答,惊得众人抬头,随即便见内室帘子一掀,一个戴着珍珠帷幕的紫衣少女,缓步出来。

    向正仪呆了一呆,她认得姜云泽的声音,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先一步到了府衙,一边想姜府已经被围她怎么出来的?一边冷笑道:“你在?好极!许是做贼心虚,自己先来认罪了?”

    姜云泽笑而不语,施施然在堂中找了个位置坐下,向正仪看她还是那副高贵冷艳做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怒而戟指,“府丞大人,你要包庇罪人吗?为什么还待她如上宾?”

    “公主。”魏府丞一边暗暗叫苦,一边抹汗,“这个……因为……”

    “因为我不是罪人,我是证人。”姜云泽缓缓整了整衣袖,姿态自如,珍珠帷幕光影动荡,她的眼神却凝定森冷,“方才,我已经向燕京府击鼓鸣冤,首告我的侍女寒蕊,受人指使,丧心病狂,杀害朱光公子!”

    “!”

    一室震惊至无声里,姜云泽嘴角不为人知地一撇,继续淡淡道:“再告有人居心叵测,买通我的侍女,试图构陷于我,妄图以一出‘被冤’假戏,博人同情,并除去对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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