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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浅浅一声低哼,纳兰述睁开了眼睛。

    戚真思立即转头看去,接触到纳兰述目光的时候,她心中不禁一震。

    纳兰述眼睛里那一轮血红已经消失,甚至连一点血丝都没有,眸子比原先更黑白分明,清澈得像清水里的黑石。

    戚真思有点恍惚——这样的眼睛,她只在十多年前看过,那时纳兰述刚刚送来尧国,族中长老将他带到雪原,她看见他的第一眼,那小小孩子扬起眼睫,软软一笑,一双干净剔透的眼睛。

    她记得自己当时还恶意地想,这么个玉娃娃,一看就是小少爷,折腾死他!

    之后风雪渡劫,十年岁月,她看着那双眼睛,渐渐隐藏了那份剔透,染上淡淡血色,学会深深潜藏,冀北青鸟眸子依旧灵动明澈,却再也不是原来。

    然而此刻明光重现,她心中不由一紧。

    “主子……”她伸手去把他的脉。

    “干什么!”纳兰述霍然一声厉喝,反手一翻,叼住了戚真思脉门,一甩手就将她摔出了几尺。

    尧羽卫讶然,戚真思在地上一个翻身跃起,眼神里不知是喜是惊——纳兰述的武功好像没有问题,但是……

    “主子,我是小戚!”她半跪着,急切地仰头望着纳兰述,“你……忘了吗?”

    纳兰述沉默了一下,盘膝坐起,“小戚,长老教导过我们,不应该给任何人近身,你怎么就忘记了?”

    “啊?”戚真思一呆。

    这都多久之前的话了,再说这些年他们寸步不离,就算别人要防备,她和纳兰述之间,怎么也突然多了隔膜?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纳兰述抬头,奇怪地看看尧羽卫,“不知道警戒搜索?你们以为现在很安全?”

    尧羽卫们又呆了呆——警戒的人已经安排了,其余人躲藏在这里,不打算出去太多引人注意,主子这是怎么了?吩咐得有点牛头不对马嘴,神情态度,也有点不同。

    “主子……”戚真思小心翼翼靠近,试探地问,“……你觉得现在,有什么不安全?”

    “小戚,你最近越发糊涂。”纳兰述不客气地先责备了她一句,才道,“我们离开冀北,要去尧国,这一路自然要步步小心。”

    “……”

    尧羽卫全部傻了。

    纳兰述眼神清楚,武功俱在,思路明白,记忆清晰,每句话都没什么不对。

    但是,在现在这种情形下,每句话都不对!

    这是怎么了?

    戚真思傻了半晌,脸色连变,忽然道:“主子,虽说咱们离开冀北要去尧国,但你还至今没告诉我们,要去执行什么任务。”

    她暗中咬着牙,盯着纳兰述,这句话是一剂猛药,纳兰述思维是否混乱,就要看这句话的回答了。

    纳兰述静了一静。

    尧羽卫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提起。

    “母妃回尧国,我要去接应她,这事我记得我和你说过。”半晌他沉声道。

    戚真思浑身一软,手撑在了地上。

    一时不知道是喜是悲。

    果然出了问题。

    但却是此刻最好的问题。

    他一切都还记得,但是很可能因为先前受到的冲击太大痛苦太剧烈,醒来后的记忆,居然自动绕过了所有噩耗,在他的记忆里,他现在要去尧国,接应成王妃。

    如果君珂在,八成就能理解这是一种极度刺激下的自我催眠,跳过了让自己最痛苦的一些东西,但戚真思可不懂这个,她只觉得,松了一口大气。

    戚真思一直担心他醒来之后,像仁化城里那样发狂,一旦走火入魔,便无人可制,现在这种情形,真是不幸之中万幸。

    她刚刚松一口气,还没摸清情况的许新子就冒冒失失地道:“咱们要去尧国?那君珂怎么办?她……”

    “许新子!”戚真思一声叱喝,随即忐忑地看向纳兰述。

    她没打算不告诉纳兰述君珂的情形,却不想这么冒失地提起,害怕纳兰述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君珂……”纳兰述神情愕然,“小珂不是带领云雷回关外了吗?就云雷军一路打回去那架势,小珂必然还在云雷军中……怎么?”他神情紧张起来,霍然站起,“小珂追过来了?在哪里?小戚,拦住她,让她回去!”

    戚真思犹豫了一下,闭上眼睛,低低道:“没……”

    许新子突然大步上前,怒视着戚真思,戚真思霍然抬头,眼神狠狠地逼视过去。

    许新子却没有退缩,他素来和君珂交好,也不明白戚真思不敢开口的难处,一扭头大声道,“她扮成黑面蛮子,在城门前……”

    “啊……”

    “城门”两个字就好像一道潜伏的惊雷,刹那间便劈到了纳兰述的头顶,又或者是一柄烧红的匕首,狠狠撬开坚硬的头骨,将那些凝固尘封的极度悲愤、无限疼痛、血色记忆,泣血长嚎,毫不留情地狠狠挖出,揉成滚热的火冰冷的雪,狠狠塞进胸臆,蹂躏一个人全部的精神和神智。

    纳兰述向后一仰,眼神里刹那无尽的黑!

    脑海里无数东西飞窜而出,一幕幕影像快如闪电,快到他的意识无法捕捉,只隐约感觉到人影飞旋,匕首暗藏,金棺乱火,断肢零落……那样的飞闪令他晕眩,思维被搅在了泥淖漩涡,在闪到最快的时刻,突然有一幕模糊的影像慢了一慢,那是个倒着的影子,隐约像是一个人半跪于地,维持着一个回首的姿势,身下的鲜血染红大地……他想仔细看清楚,那一幕却模糊得像隔了无数层纱幕,随即纱幕一卷,脑海里似被什么一抽,黑暗轰然降临。

    “砰”一声,他倒栽了下去,唇角一丝血迹浸出。

    “主子——”

    戚真思扑过去,伸手一把脉,脸色大变——纳兰述醒来后回归正常的内息,此刻又乱了!

    她怒极回首,一脚将傻在那里的许新子踢了出去。

    “从现在开始!”她狼一般地环顾所有人,每个人接触到她的目光,都不由自主低下头去,“所有人,不许在主子面前,提一句城门,不许将冀北和君珂发生的事,提一个字!”

    “你要丢下君珂?”

    冷冷淡淡的声音,竟然是从来对戚真思毫无异议的晏希。

    戚真思回头看他,晏希还是那漠然神情,但他再漠然,此刻说出这句话,就已经是最大的抗议。

    戚真思缓缓环视一圈,每个人的神情,都深深疼痛和不满。

    君珂不仅是尧羽卫共同教出来的徒弟。

    她是他们的盟友,恩人,和亲人。

    尧羽卫没那么容易接纳一个人,最初对这少女,不过一份审视的心态,然而那少女一开始就用自己的毅力震撼了他们,继而用她的勇气、坚持、有所取舍、恩怨分明,令每个尧羽卫倾心接纳。

    但真正的生死交托,还是在燕京城门之上,因为君珂的拼死挟制,才有三百尧羽的安然出城。

    这是恩,尧羽卫不愿忘记。

    更何况,君珂是为救纳兰述和戚真思,才自戕于仁化城,此刻她生死未明,却要丢下她?

    尧羽卫宁死,也做不到。

    沉默的压力,巍巍如山,感受到那份不满和排斥,戚真思心底发出一声唏嘘。

    继冀北大难,家破人亡之后,难道连从来都兄弟一般生死与共的尧羽卫,也要因此发生分裂吗?

    戚真思垂下眼,眼神里淡淡哀伤,深深决然。

    有些事,就让自己一人,担着吧……

    “冀北发生了什么,你们也知道。”她冷冷道,“王妃就算真的自焚于边界之前,但我相信,她一定给主子留下了嘱托。陪着主子走下去,完成王妃的交托,是我们死也要做到的事。冀北纳兰氏家破人亡,现在只剩主子孤身一人,你们要想害死他,要想令恩主根苗断绝,你们尽管说吧!”

    尧羽卫沉默,垂下头去,眼里泪花频闪。

    戚真思垂头看着纳兰述。

    昏迷之中,他在挣扎,似乎还在喃喃自语,戚真思俯下身去倾听。

    “……父王……父王……孩儿不孝……连你的尸首……都没……妹妹……你怎么……你怎么……哥哥对不起你……没能来救你……母妃……你不会死……你怎能丢下我……丢下我们……是我的错……是我……我为什么要……带走尧羽……我该死……该死……该死……啊……小珂……是你……是你……别……别!”

    戚真思的眼泪,在眼角慢慢集聚,无声垂落,落在纳兰述的衣襟里。

    他未曾真的忘记,也不能忘记,在意识深处,他永受炼狱般煎熬,承担着巍巍如山的负罪感,泣血自责。

    而她,不能令他永久坠入这样的黑暗,最终无可救赎,被背负的罪压垮。

    “主子……”她将掌心,缓缓按在了他心上。

    “我们一起走下去。”

    “尝人生极致之苦,斩四海深仇之头。”

    “不死,不休。”

    ==

    北地之雪,苍天作语。

    君珂在雪地里已经呆了整整一天。

    每隔一个时辰,会有侍女过来看看,将埋进雪地里的她拉出来一点,怕她被雪埋死。

    君珂一切都不理会,抓紧时间恢复自己,伤口被冻得麻木,倒不觉得痛苦,体内的气息按照天语族的秘术,慢慢的凝聚,一点点冲击着被锁的穴道。

    她第一次接触武功就是在这样的天气和环境里,那时的感觉一生难忘,后来她也曾问过戚真思,这样突飞猛进的修炼秘术,为什么不能造就天语族更多的高手,戚真思笑她想得简单,因为天语实在难得,一年就那么一天,等一年才有这么一次机会,弄不好还会错过,怎么能靠这个提升?

    不过君珂今天等到了这个机会,就算不能突飞猛进,但恢复自己的功力还是有把握的。

    前提是沈梦沉没发觉。

    所以君珂一力要激怒沈梦沉,哪怕有些做对完全没有必要,她也必须去做,她不能让沈梦沉近身,对她表示关心,一旦他给她把脉,就前功尽弃。

    寒气侵骨,重伤后的身体难以抵御,君珂咬牙忍住,努力使自己忘记虚弱和疼痛,专心内力凝聚,她必须快点逃出这里,沈梦沉留她不死,还不是想要她做诱饵?

    希望纳兰述和尧羽卫,不要在附近盘桓想要救她。

    低头看看自己,君珂此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去掉了伪装,换了衣服,她有点遗憾地挑挑眉——柳杏林易容技术精进,他给她做的装扮,竟然一时瞒过了纳兰述和戚真思。

    当然神来之笔还是那“狐臭”。

    也不知道柳杏林从哪找来的那么臭的东西,当初他犹豫着不肯给,是自己坚持——要扮,就要脱胎换骨。她可不想一照面,就被纳兰述那一万种办法给赶走。

    君珂低低叹息一声,想着柳杏林他们现在可好?她带着柳杏林抄近路,抢先到了三水,雇了那琴师和那歌女,假扮了那黑小子,然后便让柳杏林回去了。她一个人能瞒过纳兰述就不错,万万不要想还带着如幺鸡红砚两支柳那么明显的标记。

    此时君珂还不知道云雷军此刻呼啸燕地,用兵如神,如果知道,怕是重伤也得从雪里跳起来。

    君珂吸口气,低低咳嗽两声,艰难地转头看远处长廊。

    远处长廊下,垂着鲛纱,沈梦沉围着火炉,慢慢喝茶,一袭烟青色重锦锦袍,惯常的宽大式样,压着银黑色月牙绣边,袍袖微拂时暗香四溢,华贵风流。四面侍女不时偷偷望他,微泛红晕。

    君珂却有些失神。

    突然想起初学武功的那一天,大雪吊桥边,也是一样端坐喝茶,华丽精致的纳兰述,也是一样栽在雪地里的自己,也是一样的无动于衷。

    然而一切都不一样。

    那时的纳兰述,坐立不安,装模作样端着个糕饼,结果全被红砚和幺鸡给偷吃。

    那时纳兰述,看见她跌一次就要跳起来,再被戚真思恶狠狠踩住,雪白的靴子被蹂躏得全是黑脚印。

    那时的纳兰述,穿那么漂亮,之后却悄悄告诉她,讨厌穿得太复杂,累赘,那天那样穿,纯粹是要勾引她。

    ……

    君珂微微笑起来。

    人生困苦之途,能有这样美好的回忆时刻支撑,真好。

    她埋在雪地里轻轻一笑,远处纱幕暖火旁,喝茶的沈梦沉手指便一顿。

    眉毛微微扬起,看着那个方向——这女人有时候疯得他也看不懂,好端端地笑什么?

    沈梦沉转开眼光,继续喝茶,又拿起一卷书,想要好好看上几章,然而眼光总从书上溜出去——她笑了一声又不笑了,到底怎么了?

    又看了几页,他突然丢下书,走出纱幕,几个侍女随后跟着。

    君珂隐约感觉到有人走近,一睁眼,烟青色的袍角落在视野,四面沉寂无声。

    咳嗽两声,君珂没有睁眼,懒懒道:“拜托……好容易一块干净地方……你非得来站脏了?”

    依旧沉默,随即烟青袍角一动,从视野消失。

    君珂松了口气。

    沈梦沉默然回走,他脸上神情如常,谁也看不出他心境如何,他身边一个侍女,突然掩了掩衣襟,微微咳嗽一声。

    这侍女穿得少,低领上裳,露出一截雪白的酥胸——最近成王殿下突然不好女色,这些有点姿色的侍女无奈之下,便将目光转到盘桓在成王府的郡守大人身上,郡守大人出身豪贵,年轻美貌,更有风流之名,如果被他看中,一样也是飞黄腾达,此身有靠。

    穿得少,外面冷,这侍女微微有些受冻。

    沈梦沉回过头来。

    那侍女一惊,见沈梦沉神情温和,以为自己终于入了郡守大人青眼,欣喜地红了脸。

    沈梦沉对她笑了笑。

    侍女大喜,立即娇柔地行礼。

    “穿这么少,不怕冷?”沈梦沉语气柔和。

    侍女娇羞一笑,不胜忸怩,“……大人……”

    “既然不怕。”沈梦沉笑得更温柔,“那就干脆别穿了。”

    “大人……”那侍女心砰砰直跳,欣喜得将要晕去,仿佛刹那间看见自己成为郡守大人爱妾,享富贵尊荣……

    沈梦沉微笑着,手指递上她的领口,四面侍女面面相觑,红着脸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那侍女娇喘吁吁,媚眼如丝,“大人,别在这里……啊!”

    “砰。”

    一道身影飞出纱幕,半空中衣物纷纷掉落,刹那间身无寸缕,光溜溜一团呼啸越过回廊前的冰池,啪一下倒栽进君珂身旁,一尺多厚的积雪里。

    “现在冷不冷?”沈梦沉微笑手扶长廊栏杆,看着那侍女在雪地里挣扎,四周侍女们惊惧的瑟瑟发抖,他视若不见,笑道,“啊呀,她还想爬起来?来人。”

    侍卫应声而至。

    “把那块的雪压紧实点,我要看冰雕。”

    “……是。”

    那被剥光倒栽的侍女并没有受伤或点穴,犹自挣扎着想爬起,却被侍卫们一拥而上,用铁锹将埋住她脑袋的雪拍紧,再也挣脱不得,只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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