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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记大仇,这种苦痛交织的心境,直接逼乱了他的内息,如果这样继续下去,迟早有天能逼疯他!

    沈梦沉用心何其恶毒,单单家破人亡的噩耗,也许还不足以令纳兰述倒下,但是他设计他跪了仇人,设计他亲手毁了父亲尸首,更设计他为救妹妹不得不救仇人,这层层泣血捶心打击,换成他人,早就疯了。

    重症还需猛药医!

    他不想逃避,却被迫逃避,那就助他面对,让他把心底的自责和积郁,彻彻底底,痛快发泄。

    他真正稳下心神,才有可能从内而外调理自己。

    尧羽卫们冲上来,想要抱走纳兰述手中的纳兰逦,君珂突然横步一跨,拦住了。

    “相信我,就退下去!”她头也不回,冷冷道。

    “这……”许新子犹豫,不仅担心纳兰述,也担心君珂,这要哪里出了岔子可怎么办?

    “我。”君珂指着自己鼻子,眼神里晶光闪动,“对你们主子负责!”

    许新子立即欢喜地把其余人都远远赶走……

    “纳兰述!”君珂手指握在掌心,努力逼迫自己声音平稳近乎冷漠,“看看你的妹妹!听听她在说什么!”

    纳兰述浑身一颤,下意识将脸俯下去。

    纳兰逦在高烧的炼狱里,隐约感觉到亲人的气息,发出低低的呻吟,纳兰述将耳朵贴近她的嘴,依稀听见,“哥哥……救我……救我……”

    她四肢已残,在半空中徒劳地挥动,如果还有手指,想必就在努力抓挠,试图抓住期盼的救援,“哥哥……娘……你们去了哪里……你们为什么不来……救我……”

    “逦儿!”

    纳兰述仰天发出一声痛吼,却还是没有眼泪,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浑身颤抖,神情可怖,不敢抓住纳兰逦浑身伤痕的躯体,便用手指拼命抓住坚硬冰冷的地面,手指被地上沙石磨得血肉模糊。

    君珂强迫自己硬着心肠转开眼光,一把抓起纳兰述,拖着他往成王冰棺去,“见见你父亲!”

    纳兰述一眼就看见了成王的尸首,虽然努力掩饰过,但胸腹位置明显塌下来的尸首。

    “父王!”纳兰述砰地跪了下来。

    君珂眼睛微微发红,咬牙站在他身后,手掌虚虚往成王胸腹位置一按,那个惊心的塌陷,便落在了纳兰述的眼底。

    纳兰述浑身一颤,抓住冰棺的手指嘎嘣一声,竟然生生将坚硬的棺身掰下一大块,他眼睛里的血丝似乎转移到了脸上,血气连闪,却依旧不落泪,不说话。

    极致悲恸至无声,空气都似因为一个人的抵死沉默而颤栗,气压低得让人希望来一场狂猛的爆发,好冲破这般噩梦的压抑。

    君珂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到这时候她也有点为难——还能给什么刺激?怎不能去翻成王尸首和动纳兰逦吧?那又太过了。

    帐篷外突然有动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隐约听见许新子低低道:“要不要报主子……”又有人犹疑地说,“别吧……”君珂闪身出去,却看见一队尧羽卫扶着一个满身血迹的男子,那人手里高举着一个小包,人已经半晕迷了过去。

    “怎么回事?”

    人人面色哀戚,垂头不语,还是晏希道:“王妃骨灰送到了。”

    君珂一震,目光落在那个小包。

    众人神情惨痛,在尧羽卫心中,真正在乎的从来都是成王妃和她的骨血纳兰述,其余人的遭遇,他们同情叹息,却还不至于动摇根本。之前虽然得了王妃自焚消息,但出身尧国的尧羽卫,对于他们的镇国公主,有种无法动摇的信心,那来自于尧国人对于叱咤风云的铁血公主的内心膜拜,在他们的意识里,王妃会死,但绝不会悄无声息无所撼动的死,更不该是自焚这种方式!

    身处逃亡中,无法进行消息探听,他们自我安慰——这一定是沈梦沉攻心毒计,捏造事实!

    然而今日,千里迢迢送来的成王妃骨灰,轻飘飘一小包,打碎了他们最后的坚执。

    有人开始发怔,眼神失去光彩,更多人埋头蹲下,将自己缩成一团,许新子一头冲出去,将大头在树上狠撞,撞到树木轰然连倒,他额头鲜血淋漓。

    但是,没有一个人哭。

    君珂震动地望着悲愤无伦的尧羽卫——他们和纳兰述一样,痛到极处宁可自残,但是,不哭!

    天语族当初是怎样的训练,封闭住了那群孩子人生的本能?

    小包托在那满身血迹的人手里,那人晕迷却还记得紧紧抓着成王妃最后的遗骨,君珂轻轻走过去,将小包取了下来。

    包裹一入手,那人身子一软,委顿在地,顿时气绝。

    君珂闭上眼睛,心中再次涌起对成王妃的敬意——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令属下归心如此。

    晏希在一边静静地道:“这位兄弟,刚才转告了王妃的遗言,王妃说,郡王务必为她和王爷寻一处埋骨之所,建制不得低于王侯。”

    没有怜惜,没有不舍,没有哀哀切切的母子絮言,她的最后一句话,是一个近乎不近人情的要求。

    君珂却从这句话里,感受到了那个母亲的深沉的爱。

    “他会的。”君珂淡淡答,随即抱着小包转身,进了帐篷。

    纳兰述仍旧跪在暗影里,成王的冰棺已经被他毁得到处都是抓痕,他喉间有低低嚎啕之声,眼睛却依旧是干涸的,这种焚心的感受令他忍不住抓挠自己的胸口,面如金纸,内息又有走岔之像。

    君珂走了进来,跪在他面前,将小包往两人中间一放。

    纳兰述的眼神一定,随即掠过黑色的恐惧,霍然向后一退,君珂哪里肯让他退,她本来就跪在纳兰述袍角,用身子死死压住,飞快地把小包一解。

    焦骨白灰,赫然零落。

    纳兰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

    在他昂头死命长啸的那一刻,君珂的声音,像冰珠一样,不容拒绝地落了下来。

    “这是你娘的骨灰。”

    “啊!”

    布帛撕裂之声响起,纳兰述一窜而起,不顾袍角被君珂压住撕裂,身形一卷,已经狂奔了出去。

    君珂唰一下蹦起来,一掠间也跟了上去,一转眼只剩了个人影,声音远远抛下。

    “赶快收拾东西,立即离开!放心,我会追他回来!”

    他们已经在这里盘桓了这么久,现在又这么大动静,再呆下去,难保冀北追兵不跟踪而来。

    尧羽卫匆匆收拾,君珂狂追而去,纳兰述奔得飞快,像一柄欲待射向天涯永不回的箭,君珂如果不是得了沈梦沉梵因的内力,根本无法追上他。

    就这么一奔一追,也已经越过平地,又翻过一座山,一直到百里外一处树林,纳兰述撞进树林,被树木阻挡了速度,等他从树林里刚刚钻出,终于追上来的君珂,一个虎扑,扑倒了他。

    纳兰述一个反手就拍开了君珂,君珂打了个滚又扑上去,纳兰述侧身让开,君珂一把抱住他的腿,纳兰述腿一抖,君珂就骨碌碌地滚开,撞在旁边一块硬石上。

    眼看纳兰述抬腿就走,君珂顾不得揉腰,大叫:“等我!”平地张臂一跳,窜到他背上,抱住了他的腰,双手在他腰前一扭,恨不得给自己手臂打个死结。

    “有种你就震断我的手臂。”她趴在纳兰述背上,气喘吁吁地靠着他耳朵,“来呀,来呀!”

    纳兰述震了震,扭头看她,终于没有继续向前奔,君珂一个翻身落下,四面一望,呆了呆。

    荒烟蔓草,孤坟断碑,野狐社鼠,鬼气森森。

    这里竟然是一处乱葬岗。

    纳兰述看看四周,脸色也有点改变,君珂看着那残坟,心中忽然有触动。

    “纳兰述!”她突然窜了出去,窜到一处残碑前,大喝,“你娘的坟墓在此!你不觉得,你该和她说什么吗!”

    纳兰述震了一震,眼神茫然转到君珂身后,被那半截断碑惊得浑身一软,噗通一声跪下来。

    “纳兰述,你娘临终要你,为她和你父亲合葬,并且陵寝不得低于王侯建制!”君珂气势汹汹,“你怎么做的?你让她孤坟零落,无人凭吊?”

    “娘……”纳兰述痛苦地趴在潮湿冰冷的黑土地上,“我的错,我的错……”

    君珂看着他的脸,磨砺在粗糙的沙石上,瞬间起了细细血丝,下意识伸手要将他拉起来,然而瞬间戚真思的警告就飘过脑海,她猛地闭上眼睛。

    “纳兰述,把你的错,在你娘坟前,说出来!”

    “我不该!”

    霍然一声暴吼,出自纳兰述口中。

    “我不该不理解娘的苦心,贸然离家出走!”

    “我不该没有坚持要将尧羽卫赶回来,任他们跟在我身边!”

    “我不该在发现线索时只是派属下查探,没有亲身去尧国!”

    “我不该明知沈梦沉不怀好意,却只在燕京警惕他,没有把他和冀北联想起来!”

    “我不该明知纳兰迁狼子野心不能留,却顾忌兄弟人伦不肯下手,只是去信泛泛提醒!”

    “我不该因为讨厌王权倾轧,不愿兄弟阋墙,就逃避王府责任,将黑螭军让给纳兰迁!”

    “我不该……”他颤了颤,一气呵成的自责,到此处也卡了卡,君珂眼睛发红,死死盯着他,心知这是最关键的一句,也是纳兰述心中最痛最自责却又最难以启齿的一句,这句说出来,才真正叫一泻千里。

    她的心砰砰跳起来——她已经预感到,这会是怎样的一句了。

    “我不该——”纳兰述挣扎了半天,终于吼了出来,声音凄厉如哭,“沉迷私情,私心执念,耽搁燕京,遗恨终生!”

    这一句泣血吼出,他脸色一白,一口紫黑淤血喷了出来。

    君珂晃了一晃,靠在身后的断碑上,一瞬间连身子都软了下来。

    他终于说出来了。

    沈梦沉的攻心之计,还是留下了深刻的刀痕,外表无所伤损,内里早已嶙峋分裂。

    在他内心深处,最最追悔,还是他愤而离家出走,带走了尧羽卫,之后逗留燕京,失去了查获线索挽回一切的最后机会。

    而这,是因为他对她的执着追逐导致的。

    如果不因为她争吵乃至出走,他在府内,纳兰迁必然没有机会。

    如果尧羽卫和他一直在冀北,未必不能发现尧国异动,毕竟冀北离尧国更近。

    如果成王妃离开冀北带走的是尧羽卫,也许一切结局就会不同。

    君珂闭上眼,眼泪滚滚落下来,这是纳兰述的痛,这何尝不是她的痛?如果不是因为知道这其中因果,她又怎会抛弃云雷,也要誓死跟随尧羽?

    这是她的罪,虽然错不在他也不在她,但天意如此,将巍巍重担,沉沉罪孽,砸向了他和她。

    纳兰述死死扣紧地面,向那所谓“墓碑”爬了过去。

    君珂突然扑了过来,一头撞进他的怀里。

    “你没错!”

    她紧紧抓住纳兰述肩膀,跪在他身前,盯住他的眼睛。

    “你没错!你恩怨分明,君珂救了你却落入敌人之手,你去找她,你没错!”

    “你数次驱赶尧羽卫,但他们得了王妃命令,必须死守在你身边,这是王妃的意愿,无人能违背,你没错!”

    “你发现线索其实很早,派尧羽卫去查探也是正常,问题出在你的敌手是两个国家,就算你自己去尧国,以你身份,怎么能自己去尧国?那才会牵累成王府,你根本不能去,你没错!”

    “沈梦沉人在燕京,手段层出不穷,你要警惕皇族,要观察冀北尧国,还要提防他,你已经做到最好,你没错!”

    “你重视亲人亲情,就算你回了冀北,有王爷阻拦,你也不可能下手杀了被软禁的纳兰迁,你没错!”

    “你从没有真正逃避王府责任,你逃避的只是兄弟间的权欲争夺,黑螭军并不是冀北事变的真正决定因素,你让或者不让,并不会影响大局,你没错!”

    君珂顿了顿,纳兰述的身子早已僵住,手指抠着地面,微微颤抖着看向她。

    君珂拼命地仰起头,只觉得此刻心中酸堵,万千心事奔流如潮,都冲进了胸臆深处,翻搅不休,她在那样的疼痛和心酸里微微晃了晃,拼命仰起头,不让纳兰述看见她脸上,滚滚的热流。

    “你没错。”她的声音低下来,带着淡淡疲倦,“不是你沉溺私情,是有人在依赖你拖累你,她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内心恐慌而寂寞,抓住你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明明了解你,知道你恩怨分明,一定会去找她,却还矫情地避而不见,迫使你一步步追索向燕京;她自以为是,一己之力试图抗击整个封建王朝,你担心她的安危,不得不留在燕京试图保护她;她争强好胜,一介女子却要去夺武举状元,树敌无数,你不得不控制尧羽力量围在她身周,;她多管闲事,不知自量地接管云雷军,你不得不借她力量降服那批兵油子;是她始终牵绊着你,绊住了你回归的脚步,而你,你不愿让自己的救命恩人被燕京风云卷没,你不愿你在乎的人倾覆在你眼前,当前的危机和遥远的线索,你选择君珂,合情合理,你不过做了一个男人应该做的事,你没错!”

    三字铿锵,一语作结。随即她低下头,给纳兰述看她热泪涟涟的脸,“看清楚,这是她!你只是在为她而负罪,从头到尾,错的是她,是她,是她!”

    纳兰述身子向后一仰,定住了。

    “纳兰述!”君珂双臂一张,扑在了他的肩头,一口就咬在了他肩上,嚎啕大哭,“谁的错?她的错!纳兰述,你这样子,叫她怎么自处,怎么活!”

    眼泪混杂着鲜血,将那一片衣襟染红,君珂不松口,拼命摇撼着纳兰述,在他耳边嘶声大哭,“纳兰述,男人落泪不可耻,我有错,我痛苦,我在哭,你怎么敢不哭?你怎么敢不哭!”

    “求求你,哭出来!”

    “求求你,哭出来!”

    她的嚎啕响彻天地,她的自责切切击心,她拼命摇撼,想要将黑暗深处沉默的那个人唤醒。哭声逼近他耳膜,钻入他的心,干涸天地瞬间下了一场暴雨,三万尺高空,惊雷裂变。

    “不!”纳兰述蓦然一声大喊,一反手,抱住了君珂。

    “不,不,”他慌乱地摸索着君珂的脸,嘴唇颤抖,眼神里渐渐泛出晶莹,“不,不,你在胡说什么,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君珂!小珂!不是你,不是你……”

    君珂向后一挣,一反手拔出长剑,横剑于颈,“纳兰述,如果你还记着那些子虚乌有的错,那就是记着我君珂的罪,我不要这样永生看你痛苦,挣扎在噩梦里走不出,与其那样,不如现在,就让我赎罪!”

    长剑一横,明光闪动。

    “小珂!”

    纳兰述一个猛扑,扑上剑锋,君珂慌忙将剑后撤,锋锐的剑身已经将他手肘割开长长的血口,鲜血迸流,他却毫不理会,赤手抓过长剑,远远往草丛里一扔,死死揽住了君珂的肩。

    “小珂,别吓我……别吓我……”他紧紧抱住了她,用力之大,似要将她揉碎揉化,化在自己的血肉肌骨里,他揽着她的腰,将脸埋在她的肩上,微微抽搐,“别……错了的就错了,既然挽不回,往前走便是了,但你不能离开我,不能!”

    肩上沉重,渐渐泛起潮湿,君珂侧过头,看见自己的肩上衣物全湿,水迹还在不住慢慢扩大。

    她颤了颤,把手轻轻搁在纳兰述的背上,慢慢仰起头来。

    热泪又滚了下来,这次是欣喜而充满希望的泪,在月色下光芒流转,璀璨生光。

    夜色沉寂,冷月如钩,月光照着孤坟枯草,和枯草间相拥跪坐而泣的男女,一番激越后落定尘埃,他们彼此依靠的姿态温存。

    纳兰述剖心发泄,一抒块垒,压抑的疼痛和自责爆发,内心积郁终破,渐渐便安静了下来,君珂也觉得疲倦,这一番狂风暴雨,百里追逐,用尽心思,两人都内外交困,纳兰述自动进入了调息状态,君珂也忍不住合上眼睛。

    冬夜无声。

    这里,是靠近冀北鲁南交界,一处无名山村后的荒野。

    六十里之外,鲁南边境。

    一群黑压压的队伍,沉默在夜色里,铁甲光寒,马蹄微踏,冷风里喷着热气,热气凝上刀剑武器,便是一层细细的白霜。

    这队伍细看来足有数千人,马良兵精,看那样子似乎是打算去伏击什么人,马衔了软木,蹄包了稻草。

    队伍前头,一个纤细的蒙面的人影,伫立马上,沉默遥望着边界的方向,眼神冰冷,眼白泛着淡淡的铁青色。

    “将军……”有人策马上前,试探地低唤,“探子来报,那两人落单,您看……”

    那人沉默,半晌,没有笑意地笑了笑,仰起头,长吁了一口气,仰起的颈项单薄。

    “一年多了,焚心煎熬的日日夜夜。”那人声音平静,细听来却有咬牙切齿的意味,“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想立大功么?想一步登天么?想升官发财么?”那人拨转马头,向着身后部下,笑出雪白的牙齿,长剑一扬,指向一个方向。

    “冀北逆贼就在前方,给我,杀了他们!”

    ------题外话------

    这一章写得真是忒累了……肉渣渣这算不算?别砸我咩,最近在禁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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