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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云雷走后的冀北联军,士气有点低沉,因为大帅受伤,统领下令原地休整,士兵们迅速扎营,在山坡上下驻扎下来。

    丑福的遗体被安置在营盘中心,一座黑色的帐篷里,四面都有人看守,来去的人神情肃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有人快步过来,步子很稳,神情很静,乌黑的长发在夜风里飞开来,张扬又静止的姿态。

    那样的沉和静,让人想起先前她仰天悲嘶的疯狂,幻象交叠,心生恍惚。

    有这么一种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蜕变成长,在那些永无休止的风霜血雨里。

    看她过来,士兵恭谨地行礼,面露不忍地看她掀帘进去。

    细心的士兵注意到,君珂掀帘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

    统领不容易啊……士兵心中发出一声感叹,向后退开了些,不想打扰统领和丑将军的告别。

    君珂的手指确实在发抖。

    当纳兰述在她耳边说了那四个字后,她就一直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抖颤,好不容易等到天黑,第一时间赶来验证真假。

    帐篷里,丑福静静躺着,脸色苍白,他身边,晏希直起腰来。

    这少年对她露出一点疲惫的淡淡笑意。

    此时此刻这样的笑,冲击得君珂晃了晃,靠在了帐篷边缘。

    难道……是真的?

    原以为丑福的死,将是自己一生的伤,永不可赎尽的罪孽,她将带着这样的疼痛过一辈子,每次想起,都要痛责自己的怯懦不敢面对,都要遗憾丑福的至死不能报仇。

    难道……老天终于对她开了次眼?

    君珂快步冲过去,手指搭上脉搏,指下丑福的脉搏很细微,浮游轻微,重伤垂死。

    但,活着!

    君珂仰起脸,眼底瞬间蒙上一层泪雾。

    纳兰没有骗她。

    丑福没死!

    可是那一剑众目睽睽,穿心而过,不然云雷也不肯放弃而去,丑福如何能够逃生?

    “今天所有的事,都是大帅一手安排。”晏希迎上她欣喜又疑惑的目光,淡淡道,“甚至,从黎明开始,大帅就有计划了。”

    “黎明?”

    “你跑掉之后,大帅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你?”晏希道,“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因为当时丑福来找他,和他一番长谈,主子预见到云雷看见黄沙城罪徒,必然会立即前来兴师问罪,丑福是云雷首领,自然也清楚,他来找主子,说要将一切说清楚,主子没反对,却将我们天语的一种秘术,传给了他。”

    “秘术?”

    “一种瞬间挪移骨骼,膨胀肌肉的秘术。”晏希道,“在生死危机时,挪移要害内脏,救人一命的秘术。”

    “难道……”

    “主子猜到云雷要发难,也决心要趁此机会斩去这隐忧,他料到真相说出后,云雷必然决裂,也必然会要求丑福赔命。”

    “可是。”君珂皱眉道,“抽签定生死,是因为云雷内部对丑福的处置出现了分歧,难道纳兰连这个也预料到了?”

    “可以说预料到了,主子说,人心不同,每个人的心态想法都有区别,何况原本就个性松散的云雷,再说就算当真他们铁板一块要丑福死,主子也有办法让他们最后还是选择抽签定生死。”

    “纳兰在抽签时,几次打断舒平,是故意的吧?”

    “是,主子是为了激怒他,好让他扔出签条。”

    “但当时没有换签条的机会……”

    “有。”晏希道,“君老大你该记得,说好抽签之后,你出面要代一刀,之后云雷那边和我们又有摩擦,耽搁了好一阵子,才开始抽签。”

    “是。”

    “在这段时辰内,足够安排好的人,在掌心里写上几个臂或者腿的签条了。”

    “安排好的人?”君珂眼睛睁大,“那个蹲下来帮舒平拣签条的参将?”

    “对,那是主子早就安排好的人,统领你提拔赵兴宁的时候,主子就已经将那小子掌握在手中了,这出棋子,就是打算在万一事情有变的时候,挽回局势的。”

    “生签三个,死签六个,这人换回了几个生签?”

    “这人下手很快,他手中备好了九个签,蹲下来的时候,衣袖一拂,已经将所有签都换过,那九个签里,生签六个,死签三个,但都是心!”

    君珂还是觉得不对劲。

    “生签比例这么大,这要三个全生签,那这签等于没抽,云雷还是不依!”

    “死签上做了手脚,那参将在将签交回给舒平时,也在舒平手掌上做了手脚,舒平肯定会抽到一次死签,或者第一次,或者最后一次,如果是第一次,那么不会再继续抽下去,反正人只能死一次。”

    “为什么一定是心?”

    “因为秘术里,真正能救的,就是心。”晏希道,“你记得当时大帅的动作吗?”

    君珂仔细回想一下,只记得纳兰述一直半跪在丑福面前,然后他的手……

    “他一直按着丑福肩膀!”她眼睛一亮。

    “对。”晏希点点头,“那秘术,称为‘救心’之术,一是掌握呼吸的方式,以内力控制心跳,是心脏收缩放慢。二是在心脏收缩刹那之间,挪动心脏周围的骨骼肌肉,使心脏收缩刹那空隙增大,剑锋看似穿心,实则穿血肉肌骨而过。而大帅害怕丑福初学,控制不好,所以一直不肯放开他,剑锋落下时,大帅也用自己的真力,震荡了丑福靠近心脏的血肉,使剑锋在心脏收缩的瞬间,迅速穿过。”

    君珂想了想,她一双神眼,对人体自然熟悉,随即明白了这种“秘术”,竟然是建立在对人体内脏的充分了解的基础上的绝学,人体心脏紧贴膈肌,心脏每次收缩时,会和隔膜之间形成极其细微的缝隙,如果此时把握住时机穿缝隙而过,自然不会伤及心脏。但这一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极难。心跳何等快速?那缝隙何等细微?常人怎么能把握得住?而天语秘术的控制放缓心跳,移动骨骼肌肉,就是在尽量增大这层缝隙出现的时间和范围,以确保不会失手。

    君珂心中对天语族的奇人由衷升起敬佩——在医学落后,解剖学根本不存在的古代,有人居然拥有这样超前的想法和技巧,实在很了不起。

    “原来如此……”君珂低低道,“所以只能是心脏,而不能是咽喉或眉心,那里没有合适的器官或骨骼来挡。”

    “对。”晏希叹息一声,“其实计划周密,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但有个人,却险些让计划前功尽弃。”

    “谁?”

    “丑福他自己。”

    君珂睁大眼睛。

    “能否救下丑福,在他自己是否愿意求生,他不使用主子教的秘术,那就绝对死路一条。”晏系看住君珂眼睛,“而当时,丑福确实已经丧失求生欲望。”

    君珂默然,扪心自问,换成她自己,在当时那种情形下,也一定万念俱灰。

    “纳兰所谓要去敬酒送行,难道一直是在劝他?”

    “是,主子求丑福,不要太自私,不要给你留下遗憾。”

    君珂抿住唇,眼底光芒闪烁——这世上有人待她如此,用尽全力,只为不愿她有一分心伤。

    “但丑福最终愿意求生,还是因为你。”晏希慢慢笑了笑,“你那一跪,你那四叩四求,他终究不忍你终生痛苦,所以还是听从了主子,那一剑刺下之前,他对主子说,还有两刀委屈主子代受,其实意思就是指,他这一剑,不会死。”

    君珂吁出一口长气。

    “而主子自刺那两刀,讽刺云雷,也是为了避免他们去查看丑福的伤口。毕竟还是有精明人,可能发现不对。”

    “那两刀该是我来的……”君珂语音发颤。

    晏希淡淡地笑了笑,转过头去。

    若爱她,自会愿意代她承受任何伤害。

    但这也是一种幸运。

    最怕的是,想要代她承受一切,都没有机会。

    ==

    君珂从丑福帐篷出来时,神情已经恢复平静。

    丑福幸存的消息,暂时还不必对外宣布,至于云雷迟早要知道,那也没关系,丑福已经算死过一回。

    云雷突然爆发的恨,是出鞘的剑,不沾人命鲜血誓不空回,但当丑福穿心而过,正如舒平所说,不管生死,恩怨了结。

    在将来的解释里,君珂会告诉所有人,丑福是个右心人。

    让这个亿万分之一的概率,来做最后的解释吧。

    她步子一开始还保持平静,渐渐便越来越快,四周巡夜的士兵只觉得人影一闪,一阵风过,统领忽然就不见了。

    下一秒,她已经霍然掀开纳兰述帐篷的帐门。

    里面不少人,尧羽卫在伺候照顾纳兰述,帐门呼啦一掀,所有人抬头。

    君珂站在帐门口,只说了三句话。

    五个字。

    “出去。”

    “给我。”

    “快!”

    一刻的静默,随即唰一下,尧羽卫们神速消失。

    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从君珂身边过的时候,还左顾右盼,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主子还没醒。”

    言下之意——您尽管为所欲为。

    最后还不忘记将帐门小心拉好,拉得严严实实,那样子,恨不得挂块牌子“特殊服务中,请勿打扰。”

    君珂脸红了红,好在帐内黑,也没人看见。

    帐中点着安神香,气息幽幽,黑暗里浮现着他安静的轮廓,君珂立在帐门前,没有立即过去。

    她近乎粗暴地迅速赶走所有人,却在此刻,不想那么快地靠近他。

    她想在这一刻静谧黑暗里,细细捕捉体味他的存在,分享他所在的空气,寻觅属于他的气息,将五十三天分离的噬心之痛,在此刻细细弥补。

    战场上狂喜一扑,之后羞愤逃离,再有云雷之变,到得此刻,她才真正静下心来,走近他。

    惊涛骇浪之后的欣慰平静,因了他的存在而无限大光明。

    命运严酷,不容她喘息,但此刻,她依旧如此感激。

    她怀着那样感激的心情,悄悄走过去,走进他呼吸的那一方天地。

    她跪坐在他身边,仔细低头看他,纳兰述安静地闭着眼睛,脸色有点白,神情有点疲倦,眼下有淡淡阴影。

    这段日子,他以一人之力,维系住那群桀骜不驯的黄沙罪徒,还要在草原各部落之间使计纵横,想必日夜殚精竭虑,不得安眠。

    这可比她依仗数十万大军在西鄂搞风搞雨要累得多。

    君珂心里有无数话要说,却根本不想吵醒他。

    她轻轻躺下来,躺在纳兰述身边,轻轻嗅着他身上熟悉清逸的气息,还有点淡淡的药味,怜惜地抱住了他的肩。

    犹豫半晌,凑过脸去,在他颊边靠了靠。

    感觉到光润温暖的肌肤,她满意地笑了笑,想了想,往上靠靠,唇轻轻落在他的眉间。

    略略停留,她闭上眼睛,想着那双微微扬起的,远山青郁的眉。

    唇微微下移,靠在他坚挺的鼻梁上,玉一般的凉润触感,美妙的弧度。

    她想起第一次逃亡,河水里被冲去面巾的少年,春光朗灿,容光逼人。

    微微笑起,唇边的弧度,紧紧贴着他的肌肤。

    随即她轻轻移开。

    已经很满足了,偷腥这种事,还是不要太缺德的好。

    一次就吃干抹净,她会觉得太奢侈。

    打了个呵欠,她此刻终于感觉到疲倦,抱紧了纳兰述,头往他肩上一歪,闭上眼睛。

    累极的人,迷迷糊糊,马上就要睡去。

    忽然听见有人长长叹息。

    幽幽地道:“太过分了!”

    君珂顿时清醒,愕然睁大眼睛。

    一句“纳兰你醒了啊”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听见那人愤慨地、郁闷地、极其欲求不满地指控,“太过分了!我等了那么久!你竟然不继续!”

    君珂:“……”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那人犹自不满,“你在帐篷口那么凶猛地说,出去,给我,快!多剽悍,多霸气,他们一定都以为你要立即强了我,我也等着你强了我,但是你居然……你居然就打算这么睡了?君珂,你太过分了!”

    君珂:“……”

    “我在心里喊了无数声‘快往下,快往下……’你都没听见吗?到今天我们还没形成心有灵犀吗?”某人还在控诉。

    君珂:“……”

    “你这样叫我以后怎么见人?”某人犹自喋喋不休。

    君珂险些一口血喷在尘埃。

    手一撑,就准备弹起逃出去。

    不能和纳兰述比无耻!

    纳兰述霍地一个翻身,没有受伤的那条腿一翻,已经把君珂给压住。

    “跑什么?我受伤严重,需要你的安慰。”

    君珂翻白眼——是“某处”受伤严重吧?

    她有点小心地往后退了退,生怕遇见狗血小说里经常遇见的那种情形,神马他的坚硬邂逅她的柔软啥啥的。

    她一动,纳兰述就笑了,笑声有点哑,低低地自胸膛里震动,淡淡魅惑,无限风情,她从未听过纳兰述这样的笑声,颤了颤,脸竟然红了。

    “小傻子,别乱动……”他慵懒地笑,气息湿热地拂过她耳后敏感带,“我还有伤,可不想在这个时候‘浴血奋战’。”

    君珂咳嗽,努力正色岔开话题,“我看看你伤口。”

    “非常欢迎。”纳兰述半闭着眼睛,“尤其大腿上那个……”他凑过来,神秘兮兮对她咬耳朵,“位置偏上了一点哦……”

    流氓!

    “我让人给你熬的参汤应该好了,我去端。”现在某人娇弱,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过,调戏更是玩不起,君珂只好再岔话题。

    “那些人都死了?要你这统领亲自动手?”纳兰述死抱着她不放,“乖,别闹,我也不要求你强我了,咱们就这么躺着说说话。”

    君珂心想到底谁在闹啊,好在你终于正经了。

    刚这么想的时候,就听见某人继续憧憬地道:“说说话、谈谈情、表表白、用用强……”

    君珂:“……”

    她脸上红得发烫,怕被纳兰述发现取笑,想要转过头,纳兰述却突然按住她的肩,随即她觉得额头一暖。

    他的下颌,轻轻地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姿势轻柔,气息暖暖地拂在那处微痛的地方。

    那是先前她跪求云雷军,重重响头磕伤的地方。

    她安静下来。

    “还痛么……”半晌听见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故意调笑,轻轻抚慰,浓浓怜惜。

    “这点伤,算什么。”君珂语气满不在乎,不想他有一丝担心。

    “如果不是丑福死志太坚决,我打动不了他,只有让你来,我不会允许你这一跪。”纳兰述的唇,轻轻吻过那个红肿的伤痕,“小珂,我想要我的女人,立于天下之巅,永不为人所欺所辱。一个男人,该让自己的女人,为众生跪伏脚下膜拜,而不是她跪于尘埃哀求他人。”

    “纳兰,今天我的举动,刺伤了你吗?”君珂深深叹息。

    “小珂,”纳兰述似乎在微笑,她感觉到额上他的唇角,微微泛起的弧度,“知道我爱你什么吗?便是你的善于理解,不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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